谢微尘换好衣服,还没来得及去祠堂就被文老拉去吃饭。老人家捋着长胡子,说腹中饱心情好,罚跪才积极。
“老头子我百般求情,家主这才点头,允许你小子先吃饭休息。”
“夸张了些吧,文老。”
这一歇便到了晌午,谢微尘刚进祠堂,就得到了来自母亲的关怀。
“跪下!”
白姝让他跪着,但面向牌位没有再说别的。
谢微尘问:“大长老真的病了?”
“这是传出去的假消息。”
祠堂大门紧闭,窗户缝隙透进了风,吹得烛火明灭,眼前忽亮忽暗。
“为什么对外传这样的消息?”
“既然回来了,之后你自然会知晓。”
谢微尘不觉得自己会知道,反正不会有人向他透露家主的任何计划。
最终,他能得到的消息也只是和谢家对外的说法一致,但那不会是真相。
白姝见他不吭声终于开口道:“到鬼城都见了些什么?”
“我有什么本事能进那种地方,还没见到鬼目城的影子便折返了。”
“真是出息,说起谎话来半点心虚都没有。”
白姝侧身:“我不会过分管束你。可在外人眼里你始终是谢家的直系子孙。你可以任性,但不能任性到过分的地步。不顾性命,就是最大的任性。”
谢微尘低着头听训,没有半句反驳。他像是听进去了,答应道:“是。”
白姝看着自己这儿子,心里那点怒火早已熄灭。几年前,她就已经看开了,谢微尘这样的性子,谁都管不住。
没人比她了解这个孩子。认错的时候乖得很,可一个转头的功夫,就将训斥抛之脑后。
“若能做到,就在此起誓。从此以后,不许再调查当年之事。”
“我不。”
谢微尘抬头:“我见到谢钰了。”
“他死了。”他放缓语速,幽幽道:“他说,他的帮手在元无山中。”
这当然又是谢微尘的谎话,他想试试白姝的反应。元无山中有人身怀异心,她究竟有没有查出是谁?
白姝却盯着他的眼睛,面上一丝波澜也无。
“山中的人,你一个都不能怀疑,也不要想着试探。收起你的小聪明,做个安稳的后辈。不要搅得山中大乱,你便能永远逍遥自在。”
“你不愿起誓,我不会逼迫。免得你父亲见了,认为我虐待你。但该有的罚不可免。”
白姝道:“罚跪祠堂两日,禁闭一个月。”
她不会管谢微尘是否接受,转身便要离开,走至他身旁时又停下。
“将玉坠交给我。”
谢微尘道:“在明过涯关禁闭,我也出不去。没这个必要吧?”
白姝道:“不交也无妨,我将你玉坠上的灵力撤去,作废便是。”
玉坠是进出山门的证明,其中蕴含着当任家主的灵力,一旦灵力被强行撤走,玉坠便碎裂作废。
谢微尘坦白道:“我送人了。”
“什么人?”
“友人。”
白姝冷笑:“看来这几个月,你已将家规抛到九霄云外了。左右禁闭期间无事可做,就抄一百遍家规。”
罚跪,关禁闭,抄家规,这一连套都能体验的人不多。谢微尘是个例外,早就对这套流程习以为常。
白姝走后,屋里静得没有人气。谢微尘跪久了就站起来走动,顺道从一排排祖宗的牌位前晃过。
谢家的祠堂隔几日才有人打扫一次,不少牌位落了一层灰,只有两块牌位干净得发亮。
显然是被人悉心养护的结果。
上面刻着的名字,分别是谢无妄、谢铭。
谢微尘顿步,像是被定在牌位前,直到门外传来动静才动了下,回到蒲团继续跪着。
来人是厨房的杂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两腮圆嘟嘟的。他没有名字,身边的人都喊他元稚。
元无山的元,稚童的稚。
他进来后蹲在谢微尘边上打开食盒,嘴里嘟囔:“公子朝家主卖卖乖,就不会被罚得这样重了。连跪两日,腿不都废了。”
谢微尘正喝水,听到“废”字呛了一下,边咳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那应当不会,更久的也跪过。”
“卖乖这法子七岁之前还管用,如今不可行,再琢磨个别的。”
“公子,肯定管用。家主疼爱您,整个谢家都知道啊。”他急切又不解。
谢微尘轻笑:“好,那我试试。”
元稚认为自己出了个好主意,甚是自豪,推门离开时都喜滋滋的。
谢微尘慢慢垂下头,疼爱不是假,可不想见他也是真。他不比白晏如,能来回在白姝面前晃。
他将手撑在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件事从脑中抽去。头脑一空思绪就飘远,仿佛总要想些什么才能安定一样。
“她一定到了。”
不知道情况如何。
大言山脚下,青年店家的棚子里静得如同世上另一个谢家祠堂。
沈寒衣坐了许久,只喝了一盏茶水。店家忙完了,要过来和他们搭话。边上一行人似乎刻意避免和人交流,在店家过来的同时,起身告辞离开。
“多谢店家,只是我们几人行程紧张,就不多做停留了。”
年轻弟子刚说完,老者就起身缓步离开。
沈寒衣默不作声,余光扫过他们。七个年轻人外加一个老者,皆身无气息。
他们用了法器隐匿气息,但躲避外围那些弱小的妖兽,哪里用得着掩盖。
沈寒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略等了片刻才开口问店家有关大言山的事。
“这山都荒了,头几年还有猎户过来。现在除了玄师根本没人来。外围的飞禽走兽还不够妖兽吃,普通人怎敢在妖兽爪下抢猎物。都说外围不可怕,可丢了命的人也不少。”
沈寒衣问:“如此说来,深山岂不更加莫测?”
听到深山,青年神情变得古怪:“活够了的人才去闯呢。那里可是禁地。当年谢家损兵折将,十多条人命填进去才封住深山。里面有只大妖,现在还活着。”
“它出不来,隔几日就发疯。”
青年话音刚落,空中就有片黑影压来。抬头看去,只是一群常见的山鸟,飞得慌乱。
“妖一发疯,鸟就会往山外飞。等妖收回灵力威压,它们才会回巢。”
“灵力威压。”沈寒衣低声重复。
能释放威压,的确不容小觑。
沈寒衣谢过青年的劝告,寻地方上山。深秋的山间,衰草连天。抬眼看去,连一道影子都没有。
外围都是踩踏的痕迹,方才那一行人的踪迹很难寻了。沈寒衣自己慢慢朝内探去。
她越向里走,越能感知到灵力。结界还很牢固,轻易破不开。
就在她要到结界处时,忽然看见前方树上系着一根火红的布条。挂在树上最低的枝桠上,她甚至微微抬手就能拿到。
布条还很新,颜色没有褪去半分像才系上没几日的。沈寒衣打量片刻随后解下来,这才发现这布条的材质不似中原制出来的。布料极轻柔,轻似羽毛。
布条上有字,沈寒衣发现上面写的是一句话,其中还有两个她特别熟悉的字。
“殿下。”这是第二次看见这个称呼。
还是和上次一样,后面的字她虽觉得熟悉但完全想不起来念作什么。
必须要找到认识大漠文字的人。
沈寒衣将其收入锦囊中。这时,她听到侧方有动静。
有男有女,好几个人往这边走来。沈寒衣不欲与他们相撞,眼神四下搜寻。
几步外有条浅沟,又有枯黄的杂草掩盖。荒草瑟瑟,若她不小心发出细微声响,也能稍微掩盖。
沈寒衣没时间犹豫,立刻滑进沟中,贴在斜坡上听动静。
“现在该怎么办?结界还是很牢固,难以打出缺口。谢家那件法器……”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闷。
忽然,沈寒衣听见一声压抑的怒音:“先住口。”
是棚子里那位与店家告辞的年轻玄师。果然是他们。
人群噤声了。
沈寒衣想,女子口中的谢家法器应当也是谢微尘也在寻找的那件。
觊觎那宝贝的人还真不少。
树枝被踩断,咔擦咔几声响。老者停下,抬手指着一个地方:“合力攻击。”
玄师们对老者言听计从,立刻全神贯注,丝毫不知边上有人。
不知因何缘故,沈寒衣察觉自己灵力的恢复速度比以往慢了很多。也许是与躯体越来越契合有关。但不打紧,倘若被发现,八成暂且够用了。
那群人离得很近,沈寒衣甚至能听到他们衣袖在半空划过的气流声。
结印手势迅捷果断,灵力绝不低。这是那一群人,寻谢家的宝贝寻到玄师禁地来了。
七八个玄师一同攻击,可结界硬是半分破绽都没有,年轻人有些急了,老者依然气定神闲。他背着手,双眼微眯,丝毫不觉得意外。
“师伯,这个结界就没有薄弱些的地方吗?”
“没有。”
当年设下结界的,都是玄师内的翘楚,一次破不开很正常,多试几次便是。
“老夫曾说过,你们欠磨砺。在家族中被捧成了天才,凡是都想做到最好最快,想让自己天才的名号挂得住。但心急气燥成不了事。”
一位青衣的女子咬牙道:“多谢师伯,弟子受教。”
她身边几个年轻人齐齐附和,老者绷着脸不看他们。
沈寒衣在沟底待了近半个时辰,上面的人才收手。
这会儿说话,更是有气无力。沈寒衣听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是打算下山了。
若说打破结界进深处,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布此阵法的法咒她并不知道。
倘若破开后不能修复,深山妖兽出逃,以致百姓亡于爪下。那时,伤亡成了果,她也成为这因中一环。
世人言因果轮回。她虽已没有轮回,但还需承担因果。凡在天地间,谁也逃不过 。
在得知妖会释放威压时,她便细细考虑。即便如此,她那时依然怀有进山的心思。但在看见那树上的布条时,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妖设局就为等她,现在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她掌握的消息越多,进山才更有把握。暂不谈别的,先得弄清楚这些大漠文字的意思。
上面那群人休整一番后,相互搀扶着下山,再没有商讨任何关于计划的内容。
沈寒衣借力跃出浅沟后,扫了眼结界。没有任何变化,若非方才出手的人太多,残留在这一处的灵力混杂,她也未必能断定何处是他们挑中的地方。
她立刻下山,朝着棚子走去。初来中原,她并不清楚该往何处寻找认识大漠字的人。
“大漠文字?那少见。”青年店家低着头思索,半响没想起来。
还是边上过来一个女子,给沈寒衣指了方向。她臂弯挎着竹篮,笑着靠近。杏眼微弯,眼尾稍稍上挑恰到好处。篮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草药,有长茎搭在外面,随着女子的动作一晃一晃。
“那边有个虎头镇,镇上有个龙帮,专押送货物。那里头什么人都有,天南海北的。或许也会有大漠人。”
青年忙站过去:“对对,我娘子懂得可多了。”
沈寒衣道谢后就要离去,转身的刹那,女子发上珠钗折射出阳光。
她被晃了下眼,不由得多看一眼,随后才骑马直奔北而去。
马蹄扬起灰尘,迷了人眼,风一吹,又散了。
女子脸上的笑意淡去,看着身旁的青年,道:“回家吧,歇几日再开门迎客。”
虎头镇此地,与它的名字一样,透着原始的粗犷。出入的人穿的也不是中原服饰,许多装束都是沈寒衣不曾见过的。
到了镇子附近时,马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向前迈一步,沈寒衣就把它拴在林子里独自进去。
虎头镇嘈杂,到处是推车的人,拉货的马。车轮碾过石子路,咯啦咯啦响动。
闹声吵得沈寒衣往边上走,刚走没几步,就听到格外突兀的语调。
街边乞丐打扮的男人,叽里咕噜说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那些语词像流水般倾泻而出,可只有他自己能欣赏。
沈寒衣没有费力打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找到她想找的人。但此刻,她却不想上前,反而静静留在原地。
这是大漠语,她不知为何就是能确信。只是,似乎有哪里不对,和她所想的不同。大不相同。
“姑娘,你是来做什么生意?小店什么生意都接。”
掌柜见她盯着路对面的乞丐出神,忙道:“他摔坏了脑子,不接生意的。”
沈寒衣花了些银子打听这乞丐的身份。
他确是大漠人,可自小却长在中原,十多年前,父母在押送货物的途中碰上兽潮,粉身碎骨连渣都不剩。
“他好像是鬼尸族的后代。”
沈寒衣呼吸滞了一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剑鞘。
她很不喜欢和鬼尸相关的一切。从前手中留着的诸多宝物,凡是鬼尸人打造的,她都送去给蛇妖。
见到鬼尸人,厌恶感更为强烈。
要去问吗?沈寒衣不太想。
人和人初遇,可能一见如故,可能针锋相对。这些实属寻常,与恩怨情仇没有半分关系。
但像她这样明明没有记忆,却如此讨厌鬼尸族,就定然有些说法了。
这种厌恶程度如同见了纠缠几世的仇人,杀他不死,囚他不住。偏他每世还要故意挑衅。
讨厌到如此地步了,沈寒衣不想靠近。她也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
但据掌柜说,虎头城里的大漠人几乎都是鬼尸族的。
这消息让沈寒衣更不想见虎头镇任何一个大漠人。几乎都是的意思便是随意拉一个过来,都大有可能来自鬼尸族。
“大漠总共也没几个国度,大漠人稀有啊。本店也揽买卖仆役的活计,若姑娘愿意将就将就,我给你挑个最顺眼的······”
沈寒衣回了不必,她不会将任何一个鬼尸人看顺眼。
她明白。此该冷静,该理智行事,不要放过即将浮出水面的线索。
但沈寒衣不愿意。
人有情绪,做了鬼也有。这次不必强压着,做和当年做同样的决定。
如今不在鬼城中,她也不是鬼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