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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无山(八)

    文老话音刚落,抬头就看见二人并肩走下楼梯。

    “您聊什么呢?谢微尘道。

    文老看他一副傻乐的样子,再想想白晏如在外的名声,气得要背过身去。他伸手指着仍处于不解中的谢微尘,食指颤了颤,终究没说什么。

    “唉,走!”

    几人从山顶的藏书阁缓慢向下行,月色朗朗,练武场上铺就的白石砖折射着清透的冷光。

    穿过练武场,从听竹轩后的小道绕行小半个时辰,便到了水幽居。这是文老素日著书的地方,桃木栅栏围着一间茅草屋,柴门低且矮。远远看去,真不像什么好地方。

    唯独文老这个院主人,盛赞此处是洞天福地,旁人怕是不能领会。

    “进来吧。”

    文老引着他们进屋,里面更是乱得不能忍受,比院子里随意堆的几丛柴火还显得没章法。

    四面的墙上都是书橱,摆着或新或旧的书籍和手稿。地上则散着七零八碎的纸张。

    沈寒衣几乎要无处落脚,她只往屋里进了一步,随后就看着文老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边上,谢微尘更加老实,颇为规矩地站在她右后侧,靠着门框。他不看文老凌乱的草屋,而是转身看半空被树枝遮住小半边的月亮。

    直到屋里人喊道:“你们两个,也来帮着找找。”

    文老说完,接着单手撑腰找最底下一层:“这老腰。”

    自打鬼尸人来了中原,乌目国辛垣王族的存在便也算不得秘密了,但从那些流亡的人中询问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构建不出一个国度的真实面貌。

    逃过来的鬼尸人多半年龄小,对乌目国的印象是弱小、贫瘠。君主年迈昏聩,继位王女骄奢淫逸,贪生怕死。比不得他们鬼尸部落寸土寸金,统治清明。

    文老觉得从这些人口中得出的言论未必属实,便没有将这手稿编成书,放置藏书阁内。

    如今,几年不碰,确不好找了。三人一同翻腾到天色发青,这才把手稿找全。

    “自己看去。”

    文老顺手将最后几页稿子塞到谢微尘手中,推门出去前补了一句:“看完再问。”

    手稿是乱的,要花些时间把顺序理好,沈寒衣边看边理,时不时能扫到纸上对乌目国王室的鄙夷嘲弄之语。

    这些都是鬼尸人话里的意思,文老概括整理后还做了批注,可因无法判断何对何错,便一直没再改动。

    待二人整理完这数十页手稿,外头已传来文老安稳的呼噜声。

    谢微尘将手稿上的东西粗略看了一遍,才知文老出门前为何特意嘱咐一句。

    以他的性子,看到这些胡诌的东西,确实会在第一时间就忍不住拉文老回来逐条询问。

    谢微尘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看见院里多了个藤椅,文老正躺在椅上睡得昏沉。

    “贪生怕死,纸醉金迷。”

    沈寒衣一页页翻过,看见鬼尸人对乌目国王室的评价,也不觉意外。

    鬼尸人所言几乎都是极端的贬低之语。难怪文老连整理成书都不愿。几十页稿子,长篇大论,写得都是乌目国虽矗立两百余年,但怎样怎样不堪的事。

    据她所知,鬼尸部落的文化才是贫瘠的,服饰礼仪等,多半是从别的国度部落照搬来的。

    乌目国再如何弱,也是屹立两百余年的国度。可惜一朝亡于鬼尸手中,败者为寇,自然只能由胜者评说。

    饶是几乎通篇瞎话,沈寒衣还是继续往后翻,直到辛垣二字映入眼帘。

    “辛垣······乌目国第十一代王之长女,······被册立为继任王女。”

    沈寒衣原本要一扫而过的眼神瞬间凝住,冻在这行字上。

    她久久不出声,又没有动作,看得谢微尘也难免觉得怪异。

    他慢慢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王女二字的同时,脑中不自觉地蹦出些前因后果。

    以及一个猜想。

    他翻了翻沈寒衣已经看过的部分稿子,眉头也不禁蹙起。他隐隐觉得沈寒衣与乌目国有着某种联系,否则怎么次次都叫她碰上“殿下”这么个不会随意出现的称呼。

    也许这都不是巧合呢,而是本就冲着沈寒衣而来。

    一路上引着她到大言山去,派人截杀却故意不下死手,又留下写有信息的布条挂在大言山。

    好像就怕她放弃进山似的。

    “也许是你。”谢微尘想了想,没有用肯定的语句,但用了肯定的语气。

    沈寒衣没有接话,她看了关于这位王女的最后一句评价:“辛垣王女,生性骄横,以逸游为乐。视宫规如无物,视百姓为粪土。”

    辛垣王女究竟是不是她,是如何模样,沈寒衣不知。她本想通过辛垣这个姓氏知道更多东西,但眼下看来,除去让她知道鬼尸对乌目的仇视外,也没有更多的可信的东西。

    沈寒衣将所有手稿压好,视线透过窗扫向藤椅上睡得安稳的文老。

    “辛垣氏。”

    谢微尘刚靠近,就听她呢喃一句,于是停了脚步。

    庭院中,天色大白。文老被光线刺得半睡半醒间,忽然感受到两道如炬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扶着把手坐起来,朝后一看,却只来得及看到关上的窗户。

    片刻后,谢微尘就推门出来,说自己有一肚子的疑问,硬拉着他回屋。

    “这才多久就看完啦?小子,敢消遣老夫。”

    谢微尘没解释,直接拉着他到案前,指着稿子,问:“这什么意思?”

    文老定睛一瞅,看见语句中数处空白,他自己的写的东西,自然清楚缺了什么。

    鬼尸人大多不识字,逃亡到中原后虽然学着说中原话,但是绝没有闲情学认字。他们说大漠话,文老听不懂,说中原话又带些大漠口音,还说得磕磕绊绊。

    有些话,文老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懂。还有些事,鬼尸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因此,这份手稿上多是不全的东西。

    “所以嘛,老夫秉着不误人子弟的观念,只留着私藏,从不外传。真真假假的便不重要了。”

    沈寒衣自然不放过询问的机会,她本就怀疑自己的身份,加之谢微尘那句揣测,更叫她疑心。

    文老知道的消息不详尽,只有一句正经些,也是这句话让沈寒衣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听说,乌目国人擅以铃声操控虫鸟,奉乌鸦为祥瑞。”

    ······

    午后晴阳正好,山腰,半青亭。

    一个玄衣男子捧着剑匣快步靠近,像是路过。在看见亭中有人后,步子一转,进了亭子,微微俯身向前递信。

    “公子,当年的医师有消息了。”

    谢微尘拨弄着腰间的青玉坠子,听了他的话,手上动作停住,起身的刹那竟有些急。

    他展信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人在京都。”

    一日之内,两人都有所获,也都心神不宁。

    沈寒衣自水幽居回来后便试着静心,她盘腿坐在榻上,神情并不如往常平静。

    她没有入睡,却入了梦境。

    梦中,天地日月倒置,黄沙悬在人头顶,乌云被踩在脚下。沈寒衣目光所及处,皆是荒诞景象,太阳从黄沙间钻出,破开一个硕大的坑穴。

    它自上而落,落到脚下轻飘的乌云中,陡然化成一轮血月。

    落在沈寒衣眼里,像染血的弯刀。她下意识地召凝霜出鞘,可此时在梦中,凝霜并不在她身侧。

    沈寒衣习惯凝视危险。她看着血月,只盯了片刻,却觉得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一阵眩晕后,再睁眼,自己已身处于黑压压的城池之下。

    大片乌鸦从高大的城墙内飞出,双翅扑腾的声响竟震得人心惴惴不安。沈寒衣清楚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却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无法自行清醒。

    她顺着大开的城门进去,竟什么都看不见。一片雾色朦胧中,有道声音轻柔道:“月乌。”

    沈寒衣不闻不问,继续走着,直到前方有道无形的屏障拦住去路。

    她将手心贴上去,隐约间看到对面同样有只手贴过来,隔着屏障与她的手掌相合。

    “还记得你是谁吗?辛垣月乌。”

    忽然间,对面的手穿透屏障,准确无误地抓住沈寒衣的手腕。

    那只青白如死人的手,在破开屏障的瞬间,化作白骨。

    沈寒衣心里一跳,猛地从梦中惊醒。

    抽离梦境的瞬间,她看见对面人腕骨上的银镯。

    “乌目国人擅以铃声操控虫鸟。”

    从梦境脱离后,文老那句话仿佛缠在耳边。

    秋日阳光正好,洒进屋子好像带着整个世界都暖洋洋的。沈寒衣垂头,看不见任何明媚之色。

    屋内有点些冷,仿佛凛冬已至。

    她撩开衣袖,抚摸着那只来历不明的手镯。

    “辛垣月乌。”

    是谁?

    “是我吗?”

    沈寒衣的记忆早被层层封住,凭着一丁半点自我感觉,才能勉为其难地摸到些痕迹。

    此刻,她忽然无法冷静,无法解释这个古怪的梦境,这些摆在眼前的痕迹。

    沈寒衣日复一日地期盼找回自己的过往,但眼下才掀开一角,她却生出了以往多少年都没有的情绪:害怕。

    可害怕不代表她放弃了追寻。

    如果真相是血淋淋的,是要背负仇与恨的。那么,她允许自己害怕。

    但决不允许自己退缩。

    当年,她自愿与神女结契,甘愿去鬼目城那种地方守上百年,只为契约满后得以再返人间。

    既然如此,沈寒衣想,她在人间一定有未尽之事。

    如今,似乎都对上了,铃声、操控虫鸟。至于乌鸦……沈寒衣看着手镯内侧,上面俨然刻着一只乌鸦纹样。

    只是这些,文老一个中原人究竟是从何得知的?绝不可能是靠鬼尸流民。

    若流民知道这些,早就传遍大半个中原。

    看谢微尘的反应,他是不知道的。连他都不知道,中原便不会有多少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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