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巡逻的弟子都已回房休息,灯火与响动一齐熄灭。此刻,是元无山最寂静的时候。
唯独高塔之上还亮着几盏灯,酒器碰撞声不时传出。
“崔家近几年蠢蠢欲动,想挤身世家前列,眼下已经动起破坏结界的念头了。你不管管?”
崔家虽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但也不过只是中流。唯一出名的便是只做人前君子等,诸如此类的言论。
这本也没什么,能在人前做一辈子君子也是本事。坏就坏在,崔家人后尽做些坏事。
白姝转了转手上戴着的碧玉戒,似乎不怕崔家真掀起什么风浪。文老忽然想起件事,他记得有人来报过,说白晏如回来了,但还不到半个时辰又出山了。
他向来只听白姝的命令,文老了然,问道:“你又安排晏如过去了?”
“嗯。”
文老不说话了,拎着酒壶灌了口酒。明眼人都知道白姝在栽培白晏如,连自家儿子都不大管束。文老与这对母子走得近,自然更清楚。他是个管藏书阁的闲人,素来不爱插手族中决策。
只是,这件事关乎谢微尘的前路,他忍不住多问一句:“你是不是更看重白晏如,有意让他接手你的位子?”
若换作旁人问这样不知轻重的问题,白姝早该敲打了。但问的人偏偏是文老,若论起对谢家的忠心,对谢微尘的关爱,他不输任何人。
“晏如更合适。”
“他毕竟没有谢家的血脉······”
听到血脉二字,白姝立刻抬手打断:“我也没有,照样能稳坐家主之位。若晏如愿意,我会收他为义子。”
文老倒不是看重血脉,他思虑的是决议阁几个老顽固的看法。
“你是谢铭的义女,和谢无妄结了亲又有孩子,那几个老东西自然不能说三道四。”
“您的意思是,我坐稳位置靠的是身份,靠的是膝下有个流着谢家血脉的儿子,而非靠自己的本事?”
白姝略微抬眼,似乎不以为意,但语气中已然带了不屑。
文老陡然心惊,他哪里能点头说是。当年白姝重伤未愈,依然能在大比中夺魁,就此获得继任家主的资格。她如今的位置确实来得堂堂正正。
意识到自己话中有误,他斟酌片刻,起身垂头道:“老夫失言,但还请家主细细思量,顾及决议阁的看法。”
“这是做什么?您的心思我都清楚。既然是为谢家好,我又怎会不听?坐下谈罢。”白姝淡笑一声,端起酒杯自顾自喝起酒来。
文老缓慢坐下,想起白姝年轻时的张扬性子,忍不住感慨:好歹是收敛了几分。
或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看重血脉的不只有决议阁的几位长老,还有他。似乎很多人都忘记了,最初的谢家本就是能者上位。
但人各有各的思想,白姝好歹活了半辈子,自不会像年少时那般,总想着改变别人的想法。
她也不需要事先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是对的,结果会让他们俯首称臣。
文老坐下后倒是无话可说了,白姝也不欲先说话。两人对坐,默默喝完一壶酒,到第二壶的时候,文老开口了。
“你自有你的想法,我老了,除了喝酒别的都不在行。只是还要多嘴一句,孩子大了,喜欢对一些事情寻根究底,是我们拘不住的。”文老捋捋胡子,感慨道。
方桌对面,白姝放下酒杯走到围栏边,看着不远处的藏书阁。整栋楼都亮着光,隔着漆黑的夜分外醒目。
“我知道。只是有些事不是他们能应付的。”
“微尘这孩子不会放下的。”
文老一口喝完壶中烈酒,目光触及白姝的背影,面上带了几分悲意,道:“无妄的遗骨还在山中,那毕竟是他父亲。”
白姝默默看着藏书阁,好似没有听到这番话。她身上多年前的伤还隐隐痛着,不曾消退。
文老喝足了酒,长叹一声道:“藏书阁好歹是归我管的,我过去看看那小鬼。”
藏书阁第四层,亮如白昼。
谢微尘手里拿着纸张,找来的书都摊开扔在桌上,堆得像座小山。
十一字的释义全部找到了。
眼下令人深思的便不只是“殿下”这个称呼了,他看着沈寒衣提笔写下的第二句释义,视线集中在这句的前两个字上。
“辛垣。”谢微尘皱眉道:“似乎是个姓氏。”
朔北国度、部落众多,但能流传到中原的只有十数个。最耳熟能详的便是鬼尸部落。因为鬼尸有人活着逃到了中原,跟着他们一同传过来的还有乌目国。
至此,乌目便不只存在于传说中,谢微尘道:“辛垣是乌目的国姓。”
沈寒衣在心中反复念叨这第二句话却没有感到丝毫熟悉,有的只是怅然,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难以找回。
谢微尘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想起什么的缘故,正当他想问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辛垣氏?你们在查这个?”
二人抬头,看见文老,他此时双手交叠在身前,难得地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文老平时总是乐呵呵的,爱耍滑稽,眼下严肃起来竟也带来威压之感。
“这么晚了,您老怎么还没睡?”
“是啊,不然怎么知道你这小子在琢磨这些东西。”
谢微尘将手中纸张放下,顺手用书压好,他走过去,道:“我带沈玄师随意看看而已。”
文老瞪他一眼,随后慢慢走过去,看着沈寒衣。
“姑娘对辛垣氏很感兴趣啊。”
“据说,乌目亡国已有一百多年了。虽算不得久远,但书上少有记载。想找到不容易。”
谢微尘听了这话,直接越过文老的背影送了个眼神。同时指着文老,嘴唇无声张合:“他知道。”
沈寒衣刚看懂他在说什么,准备问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
然而,文老忽然转头了,像是感受到自己身后人的动作,他冷哼一声。忽略谢微尘讨好的笑容,将他拽到自己身前。
沈寒衣思量几息,起身上前:“您知道?”
“何止知道,老夫了解得很。”文老颇有几分得意。
试问中原哪位玄师会对朔北不感兴趣呢?灭不了鬼目城里的妖鬼,琢磨琢磨朔北的国度也是乐趣。
“你们想知道?”
谢微尘听到这神秘兮兮的语气就犯愁,这说明文老又要出些难为人的点子了。凭着多年的相处,他在文老出口前自己先寻了个能帮他做到的事作交换。
不过文老毕竟是块陈年老姜,对谢微尘摸得更清楚。在他说完条件的下一瞬,文老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于是摆手道:“我且问你,这些事只你一人想知道?”
他竖起两个手指,在谢微尘和沈寒衣眼前晃一圈,随后收手。
“老夫不做亏本买卖。”
“您真的知道?不是诓我们吧?”
文老吹胡子瞪眼,好像这话是对他人品的极大羞辱:“好,这生意不做了。”
他作势要走,谢微尘立刻拉住:“莫气莫走啊,我是因为从没听您提过,而且连藏书阁都找不到的东西······”
“臭小子,藏书阁归谁管?还不是归老夫管,这里的书大半都是我找来的。”
文老撇开他的手:“我说有就有。我若说没有,那有些东西就永远不会出现在藏书阁。”
这话一出,谢微尘便大致有了判断,文老确实知道。
沈寒衣捕捉到他的眼神,靠近几步坦然道:“是我想了解这些。”
文老笑着点点头,很是认可,转头拍了下旁边谢微尘的脑袋。
“看看人家沈玄师多坦诚。”
谢微尘揉着额头,不看他,看向对面的沈寒衣。
他眨眨眼,很是无辜:“他打我。”
“臭小子。”见他转头告状,文老无话可说。跪祠堂都不喊疼不喊累,一个轻轻的巴掌就委屈上了。
沈寒衣没理他,反而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很奇妙,隔了一段时间再看他露出这副神情,忽然很想和他打一架。这感觉,与她当年在吴新镇第一次见到幼猫时相同。
莫名其妙。
人是人,猫是猫,有什么相同的。
沈寒衣倒不觉得自己会真的出拳,但这种想法让她很不平静。她旋即转移注意力,询问条件。
文老摇头:“人老了,记性不好。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要紧的事。”
沈寒衣沉默了,不谈明白的买卖,她也不愿意做。可这也许是眼下最能抓住的机会。
“有违天道与常徳的事,我不做。”
“自然。”
说定后,文老看向桌面的狼藉:“收拾好,随后跟我来。”
转身的一刹,他有意扫过距木桌边缘最近的一本书。
沈寒衣点头,在文老走后,从书下抽出被压着纸张。
她将上面两句话又过了一遍,确保已将其牢牢记在心中后,指尖溢出灵力。
瞬息之间,纸张糜为粉末。
“殿下永辉。”
“辛垣殿下,久违了。”
这两句话随之消失在她眼前。
谢微尘老老实实整理桌上东西,只当没看见,不多问。二人一同将书复归原位,这才灭了灯离开。
文老等在一楼入口,和今夜看管藏书阁的清瘦男人闲聊。
男人显然很欣慰:“今日,大公子,很勤学。”
两三字一停顿,听得人着急。文老却很耐心,听见他夸谢微尘,叹道:“哪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