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裴放声音冷漠,不耐烦到极致。
素娘至今不肯与他和好,他还要在这里与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如今还要听自己亲妹妹说这些。
烦死了。
“啊?”
裴慧愣了半天,嘴巴翕翕合合,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什……什么叫那又如何?
替嫁,骗婚,这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吗?
裴慧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裴放睨她一眼,警告她道,“我娶了素娘,素娘就是你嫂子,其他的事,我没兴趣知道,知道了也改变不了她是你嫂子的事实。”
“你若再拿这些事烦我,往后就不必再回侯府了。”
裴慧被这样说了一通,气得跺脚:“我还不是为了二哥好!事关二嫂……”
“还说?”裴放瞪她一眼。
裴慧只能生生把话咽回去,憋屈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二嫂半个字了。”
她扭头返回大殿,头上珠钗甩得叮当响。
二哥真的是没救了!
没救了的裴放压下胸中烦闷,四下里看了一圈,都没看到素娘的身影,正要往前面花园里去碰碰运气,还没来得及抬脚,就被人叫住了。
“侯爷让奴才好找,”于公公堆着笑上前,对裴放道,“皇上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皇命不可违,裴放只好先跟于公公去见皇帝。
元兴皇帝喝了醒酒汤正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纳凉歇息,见裴放过来,忙挥手屏退了宫人。
裴放到了近前,皇帝免了他的礼,却没让他坐下。
圣上不发话,裴放也不便先开口,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阵。
“你倒是沉得住气。”皇帝到底还是开了金口,似乎有些不悦,“这就是你的目的吧,在朕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好让朕收拾自己的亲儿子!”
裴放跪下道:“微臣不敢。”
皇帝站起来,踱了两步,回头沉声说道:“既然上天示警于你,那便由你亲自去证明它。”
这凉亭中四面开阔,宫人散在远处把守着,皇帝与裴放在里面谈了半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此时,徐素湘正在紫宸殿附近的花园里散心,转过假山,却不期然遇到了同样不适应宫宴而出来透气的宋如璋。
“如……”她下意识就要开口。
“侯夫人。”宋如璋先她一步打了招呼。
徐素湘顿住,微微颔首:“宋大人。”
沉默片刻,宋如璋提起了先前的事:“今日真是抱歉,我本事先提醒过阿翡,可没想到……”
“宋大人不必如此,我与她本就合不来,也没指望过她能为我保守秘密。”徐素湘扯出个笑来,“而且,我原本也打算亲自跟侯爷坦白,她不过提前说破了而已。”
宋如璋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不说我的事了。”徐素湘看向他,换了个话题,“今日宴席上有人向我打听宋大人,说是……你要议亲了?”
宋如璋一愣,随后苦笑道:“应该是我母亲的意思,她已催了好些年了。”
徐素湘点了点头,问他:“那宋大人的意思呢?”
“我?”宋如璋笑了笑,却有些颓然,“我还不想……”
“如璋哥哥要这样蹉跎年华到什么时候?”徐素湘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他。
宋如璋被她问住,抿住唇开始一言不发。
九年了,他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在变,他身边的人也在变。
自从徐英去世,他浑浑噩噩过了三年,直到听到妹妹要出嫁的消息,才恍然惊觉,时光如梭,妹妹竟都已经长大成人要嫁做人妇了。
而他的玉奴妹妹却永远也没有机会长大,也没有机会嫁给他。
她曾说过,等她及笄,就让他上门来提亲。
老天爷何其残忍,竟没让她活到及笄。
身边所有人都在慢慢将她淡忘,唯独他不敢忘。
所有人都在变,唯独他不敢变,只要他不变,他的世界就还停留在徐英仍然存在的时间里。
可时间,最是残忍,它让他鬓边生出白发,让妹妹从懵懂少女长成哀怨妇人,它让亭墨成为人父,也让圆圆妹妹摇身变成尊贵的侯夫人。
所有人都在变,都在提醒着他,时光已去,追思不得。
父亲和母亲不敢催他娶亲,便只能想着法儿地劝他重新捡起课业,去考取功名,他们说这是玉奴妹妹最盼望的事。
于是,他便去做了。
他做的很好,中了榜眼,入了翰林院,在京城慢慢扎根。
可夜深人静时他却感到无比彷徨,他这样,岂不是也在变?
越是这样想,玉奴妹妹存在的世界就离他越是遥远。
现在,他们又要催着他娶亲,这和背叛玉奴妹妹有什么分别?
“你不会想就这样沉浸在过去之中,缅怀徐英姐姐一辈子吧?”徐素湘皱起眉头,质问他。
宋如璋垂下眼睛,眸光里一丝生气也无:“有何不可?”
“如璋哥哥,你看着我。”徐素湘深吸一口气,强行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她一字一句道,“徐英,我的二姐姐,已经死了。”
“她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话落在宋如璋耳中,字字句句犹如刀割。
宋如璋一把推开她的手,眼睛里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自蹉跎我的年华,侯夫人过好自己的富贵日子,又与你什么相干呢?!”
徐素湘眼睛通红,含着泪道:“我了解徐英,她绝对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喜欢的如璋哥哥不会因为人生中的一个变故就从此颓废!”
“她教过我,做人当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徐家人就是野草。从京城吹到房陵,我们就在房陵扎根,爹爹走了,我们就和母亲、阿娘一起撑起徐家,不论沦落到哪里,不论中途失去谁,我们都会像野草一样,拼命生长。徐英不会喜欢现在这样懦弱的如璋哥哥,你连好好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你不配我二姐姐喜欢!”
这些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宋如璋的心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泪水虽模糊了视线,但眼前却浮现出那张温柔娴静又略显稚嫩的面庞,她喜欢抿着嘴笑,如水般的眼眸中总是透露出一股坚韧,像悬崖上开出的一朵仙子草,美丽,温柔,却并不娇弱。
若是她看到现在的他……
宋如璋慌忙抬起袖子擦着左右两边的眼泪,然而,他像是从未好好哭过一场,泪水如何也止不住,衣袖上的暗痕添了一道又一道。
“如璋哥哥,我们要像二姐姐那样活着,无论在哪里,无论遭遇什么,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徐素湘流着泪,将手上一株被连根拔起的野草递到他眼前。
它从石缝里生长出来,姿态柔韧,却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宋如璋叹息一声,又擦了擦泪,双手接过。
他朝徐素湘一礼:“素湘妹妹一语惊醒梦中人。”
“咳……”
此时,假山后面有人轻咳了一声。
听见他又忘了规矩喊起了“妹妹”,裴放实在是忍不住,从假山背后转了出来。
非是他要偷听,实在是刻意退回去容易暴露自己,到时大家都要尴尬。
“宋编修该叫侯夫人才对吧?”他走上前,站在了徐素湘身边。
宋如璋再次擦泪,朝他行礼:“是我失态了,还请侯爷勿怪,今形容狼狈,无颜面对侯爷,还容我告辞。”
他将那束野草藏于袖中,躬身而去。
徐素湘愣了一会儿,忙要拿袖子把脸上的眼泪擦了,却被裴放按住了手。
他手上拿了丝帕,亲自给她擦泪:“怎么跟他一样埋汰,帕子也不知道用。”
徐素湘脑子里有些懵,也不知道他偷听了多久,都听到了什么。
“侯……侯爷怎么在这里?”
裴放给她擦完眼泪,将帕子收起来,道:“皇上叫我过去说了几句话,我想到你方才从宴席上出来,也不知道回去没有,就顺路到这边找找。”
徐素湘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就听他继续道:“你也太大意了,在宫中与他单独相处,也不知道避嫌,这要被人看见,少不得要传闲话。”
“我与如……我与宋编修清清白白,有何话好传?”徐素湘替自己辩解道。
裴放一手扶额,好似头疼一般:“夫人这是要把我气死。”
徐素湘扁了扁嘴:“我下次会注意的。”
“那就好。”裴放的头疼立刻好了,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两步,徐素湘就顿住不走了,裴放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徐素湘抬起眼睛:“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了几句吧。”
他是从她突然大声质问宋如璋时过来的。
徐素湘把手从裴放的手心里抽出来,闭了闭眼,鼓起勇气道:“我方才和宋编修说要亲自跟侯爷坦白,我不是与侯爷自小有婚约的那个人,我……”
话未说完,余下的话都被他堵在了嘴边。
“我知道。”他浅浅与她分开,轻声说道,“你是圆圆,不是玉奴。”
“可我看过婚书,我娶的就是徐素湘,并非什么玉奴。”
他的声音如蝴蝶振翅,轻轻挠过徐素湘的心尖,掀起一场轰鸣的风暴。
……原来,他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