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冬风劲吹,天地一色,静寂悄然,大雪纷飞如同杨花芦絮,簌簌而下,落到人的肩膀。
采采头搭在崔嵬背上,红着脸闷闷不乐,最后忍不住轻轻拽他发带,小声问:“师兄,你没事吧?”
崔嵬微微侧头,眼睛幽幽盯她发顶,黑黢黢的眸子一眨不眨,唇珠红肿,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没事。”
采采回忆起洞穴里的场景,捂着脸低声叫唤,那时她敏锐察觉凛凛杀意,当机立断扑向他求饶,结果偶像剧般地绊倒,牙磕在他唇中……
大雪还在下,郊外一块人烟稀少,除了时不时嚎叫的野狼,只剩下周遭光秃秃的草木。雪中唯有两抹彩色,像两只活灵活现的雀鸟。
低矮的山丘蜿蜒,小道时而宽阔,时而狭窄,穿过这样的地方,枝头积压的雪轻轻一碰,唰唰落下,砸进采采脖颈,雪融化成水,顺着温热肌肤流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嘶——”她皱眉,不高兴缩肩膀,“我讨厌下雪天。”
崔嵬回头望,沉默片刻后背着她往上掂量,“将披衣合好。”简单交代一句,他又扭头嘎吱嘎吱踩着雪赶路。
风雪迷人眼,呼啸着吹的骨头发冷,青衣少年脊背坚硬,稳稳在前替她遮风挡雨。
采采哈口气,蒸腾升起的白色水蒸气潮热无比,偷偷溜进身下衣领,崔嵬身躯一滞,脸色有少许不自然,“王采采,你老实些。”
冤枉。青皮紫馅的少女立马破茧而出,钻出乌溜溜的脑袋辩驳:“师兄,我什么都没干!”
他抬头瞥她,瞧见双真诚发光的杏子眼,杏子眼的主人笑意吟吟,蒙上水雾,如山间懵懂鸟兽。“你别哈气了。”
直白表达出自己不满之处,崔嵬转过脑袋看路,留下满脸震惊的采采。boss这么龟毛,连她嫌冷暖暖手都不让?
越往前走,小道越窄,数十步后,出现个小山坡,一侧悬空,中间有个平地,一条细小山涧结着薄冰,生生断了路。
糟糕的是,这地方上头有大片荆棘,带刺的老枝交错,亮出锋芒——根根尖刺粗大锐利,人人避而远之。有了这东西,轻功毫无用武之地。
采采从崔嵬背上下来,走两步打量:“这好像……不是我来时走的路?”
崔嵬搓搓剑柄,陷入深思,之后看向采采沾着血的花脸时,眼睛闪过一丝躲避:“我……可能走错路了。”
“啊?”采采瞪圆了眼,惊讶张开嘴,却在吃了一口寒风后重新闭上。她原地走两步,腹诽想:原来boss犯错以后也会不好意思。
“我们要拐回去吗?”
崔嵬抱着梅残,风吹起他的头发,发丝高扬,“不拐,咱们一直向下走,我在山顶观察过,这路能下去。”
采采也不想麻烦,北风吹的人瑟瑟发抖,皮肤刀割般难受,她裹紧披衣,捂嘴点头说:“师兄,我也不想来回折腾,干脆一条路走到黑。”
话音刚落,她抬脚要走,崔嵬拦住了她,“我先走,你跟在后面。”
他话少,说完弯腰下坡。他身量很高,如同竹柏,不弯着腰上头的荆棘会扎,采采摸摸头顶发旋,觉得还是她的个子长的好,碰见这种情况不用弯腰走路。
真好,她呲牙搁原地美滋滋乐呵。
可惜真轮到采采时,她悲催发现不弯腰不行,脚下泥巴沾雨浸透,又湿又滑,平衡力再好,也得低头。“哎呀……”半走半跑,眼看刹不住车,一条手臂横在她腰间。
“谢谢师兄。”采采差点摔个屁股蹲,稳住身形后赶紧笑着对崔嵬道谢,“三师兄,你人真好。”
“……”崔嵬松开手,略带不满瞥她,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后,又重新蹲下,“上来,下面的路宽了,我背着你走。”
采采扬扬眉毛,也不客套,将手搭在他脖颈,熟练爬上去。“师兄,我发现你真是长的好,心还善。”
马屁精。
崔嵬薄唇轻勾,纯白世界里,那一抹嫣红,格外触目惊心。连续念叨两句美色误人,采采勉强别开脑袋。
“师兄,你累不累?”她关心他一句,一向刀枪不入的脸皮如今突然发烫,不是臊的,是大脑某些激素分泌多了。
“有点……毕竟师妹还挺沉。”崔嵬轻描淡写说出让人想死的话,他目光十分真诚,瞳孔周围折射出星芒,令人沉醉,“师妹,也许……”
“好了师兄。”采采面无表情捂他嘴,恨不得给刚才的自己两巴掌,贱不贱呀,干嘛多嘴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专心走路,别摔着我了。”
被强制闭嘴的少年似乎心情很好,轻轻笑出了声。这笑声极淡,很快在雪声中消散成空。
好容易回了客栈,店老板告知两人李为郗与叶浣出去了,临走前留下话说郡守府闹鬼,他们去打探消息,下午相聚。
“郡守府闹鬼?”
“嗯!”店老板原先躲在柜台后,无聊算着账本,听底下小姑娘似乎对郡守府一无所知,当下来了精神,账也不算,扯着嗓子津津有味八卦:“小娘子一看便不是本地人,我们白虎州郡守姓秦,二十年前从京城调入,不知怎的,起先还好好的,最近两年却格外不太平。”
青天白日里,老板锁着脖子围紧袄子,风雪压境、阴云密布,天黑沉沉的,无边暮色卷着云浪,低低下压。
呜——
呜呜——
远处,仿佛有女人哭声。嘶哑、诡异……
老板还沉浸在故事里,说话的声音故意压着,颇有些森冷。“你们听过骨醉吗?相传是前朝皇后发明对付情敌,将人的四肢砍去、挖眼割舌后投入酒坛浸泡,使人死前受尽折磨。”
采采打个哆嗦,觉得骨头发冷,她知道人彘,没想骨醉比它还变态,还要将断手断脚的人泡入酒缸。酒精会刺激伤口,进去的人不活活痛死才怪。
“……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我们郡守夫人在一月前被人砍去手脚、割鼻挖眼泡进酒缸。根据府中消息,那晚郡守夫人的丫鬟一直守在外面,连声惨叫都没听见,还是早上见夫人赖床,才推门进去发现不对。”老板低沉的声音逐渐飘渺,氤氲鬼汽,飘进骨头缝儿,弄的采采不自觉朝崔嵬贴近。
“会不会是有人寻仇?”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在特定条件下,能完成密室杀人,“一定是鬼吗?”
老板叹息摇头,目光远远眺望,声音沧桑:“郡守夫人的死……只是个开头,那一日起,郡守府接二连三死人,老管家、侍卫、仆人、甚至是夫人的嬷嬷、家里婢女……他们都是悄无声息死的!”
……
午间,秦在水做稀罕的梦,梦里有啪啪剁肉声。
“爹——给张大爷找四枚铜板。”少女绑着丫髻,转身去褪猪毛的锅底磨出把草木灰,洗干净手,但见她钻进房间,一溜烟撒腿跑了。
满脸横肉的男人啐了一口,粗声喊:“闺女,给我回来!”
胡鱼装没听见,衣襟口鼓个大包,逃也似蹿到河边。河边绿草如茵,太阳高高露头,照的河面波光粼粼,一闪一闪,水源源不断向东流去,恰似光阴永不停歇。两棵大柳树枝头垂下,直伸进水里,微风拂过,交接处荡起涟漪,惊得两条小鱼唰地跑了。
村里两棵老梅开败了,春天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阿水,快来,我昨天去县城买了烧鸡,切了一半给你,你赶紧吃了。”将手里干荷叶递给河边少年,胡鱼弯腰捧水往脸上泼,水珠滴答溅到脸上,打湿少女前襟。
少年原本因为能吃到肉笑的得意,看见此景却是愣住,少顷耳根古怪泛红。
“阿水愣着干啥,烧鸡可好吃了。”她侧身看着身旁人手里的东西,鼻子一吸一吸,暗暗咽下口水。烧鸡太少了,这还是咬牙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半夜睡觉,她几次想私吞,拼命才止住。
她自以为咽口水的声音很小,却不知少年耳目清明,早听见了,他鄙薄一笑,心想乡下女人就是粗陋,一点礼仪不讲。他起了坏心眼,故意慢条斯理撕着鸡肉,边吃边笑:“鱼阿姐,多亏你,我家都一个月没吃肉了。”
胡鱼被馋的厉害,口水吨吨咽,少年眼底的嫌弃几乎要溢出,他不再斯文,大口咬下鸡肉,很快,肥美的烧鸡只剩下骨头。整个过程,他只当看不见眼巴巴的胡鱼丝毫没分享的意思。
见鸡只剩下骨头,少女有些丧气,“水弟,跟我一块去找野菜,要不回家我爹娘该揍我了。”
他没动,很想说句:你爹娘揍你关我何事。
看着少女青春活泼的脸蛋,他还是起来了,拉着她去了一片长有茂密荠菜的野地,埋头苦挖时,他安慰自己,这个大傻子是他的衣食父母,若惹她不高兴,他去哪骗吃骗喝。
家里老娘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个,哪里比得上杀猪卖肉的屠户家小娘子,三五日吃肉打牙祭,这样的殷实人家,全镇都找不到。
夕阳西下,少年少女的影子被拉长,像是两锅熬好的麦芽糖,熟了咕嘟嘟倒出,人越拉越长。
“这些够了,今天晚上,我要煮野菜猪肉汤,多做一碗,给你留着。”她笑吟吟看他,眼里满是赤诚。
梦到这里,秦在水不知为何,心脏绞痛,眼泪控制不住哗啦啦流淌,一滴接着一滴砸进手背。
“阿水,还是老时间,我给你端过去。”少女依旧笑着,明媚灿烂,她将他脸上的泪忽视彻底。
夕阳西下,有断肠人,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