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钰儿,这两日,朕思来想去,还是想亲口问问你。”
“告诉朕,你觉得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陷害朕的嫡公主?你可得罪过什么人?”
萧钰微微垂眸,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父皇,儿臣身为公主,言行举止皆在众人眼中,行事力求公允,不敢有丝毫逾矩。若说无意间得罪了人……儿臣能力有限,实在不知晓是何人要用如此手段来毁儿臣名节,离间父皇与儿臣之间的父女情……”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恳切地望向明德帝:“儿臣深知父皇圣明烛照,明察秋毫,此事不仅关乎儿臣的清誉,更关乎皇家体面,儿臣恳请父皇为儿臣做主,彻查此事,揪出作怪之人,实在不愿因这人的算计,让父皇对儿臣心生疑虑,破坏了父皇与儿臣之间多年的信任与骨肉亲情……”
萧钰话语真挚,让明德帝若有所思。
方才那番话,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明德帝原本烦躁的心湖。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儿,心情异常复杂。
萧钰确实越来越聪明了,进退有据,示弱的同时不忘抬高他,更将事情上升到了皇家颜面和父女感情的高度。
他欣赏她的机敏,却也忌惮她的这份机敏背后可能隐藏的野心,此前萧钰许多“无意”的举动可帮他了结了几桩朝堂事,几番下来,朝臣对这位公主的态度也有所变化。
尤其想到萧钰身后站着的陈皇后,想到太子萧懿恒看似恭顺实则暗藏锋芒的模样……若明德帝自己百年之后,太子继位,有这样一个精明强干、背后又有强大母族支持的嫡长姐在,江山能坐得稳吗?
但帝王最忌讳的,就是儿子盼着自己死。
明德帝还健在,只是有段时日身子不太爽利,太子便已按捺不住,频频在朝中安插人手,拉拢重臣。
太子需要清醒,需要敲打,所以,他一道旨意将萧懿恒打发去了苦寒的北疆。美其名曰“历练”,实则就是一个警告,目的是让太子明白,只要他还在位一日,江山社稷就还轮不到他做主。
此刻,看着萧钰委屈却又极力隐忍、依赖老父亲主持公道的模样,再对比太子那边,明德帝心中的天平,在猜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父女温情间摇摆。
单薄的身子跪在地上,萧钰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默不作声等待他的回答。
她自小受了委屈便喜欢忍着,从不会轻易掉眼泪,此刻也是。
长宁如今也才十八岁,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怎么斗得过那群老狐狸,再怎么说,她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儿。
明德帝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袍,似乎在权衡,在犹豫。
书房内的气氛微妙而压抑,静得落针可闻,殿外突然传来通禀声:“启禀皇上,贺修筠将军殿外求见,称有要事禀。”
明德帝眉头一皱:“有何要事?告诉他,朕现在正忙,让他去偏殿等候片刻。”
门外的苏公公小心翼翼回道:“回皇上,贺将军说……事关北疆军情及京城暗探异动,不敢延误。”
此话一出,瞬间触动了明德帝敏感的神经,他神色一凛,沉声道:“宣他进来吧。”
贺修筠进殿拜见明德帝,一礼毕后,目光自然地扫过站在一旁的萧钰,见她神色如旧点头致意,才心中稍安。
同时,他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御书房内尚未散去的紧绷气氛。
“爱卿来得倒是时候。”明德帝语气平淡,“说吧,有何要事?”
贺修筠道:“臣惶恐,不知皇上与公主殿下正在议事,若当下不便,臣可在外等候。”
“无妨。”明德帝摆摆手,目光锐利盯着他,“北疆军情如何?京城又有什么异动?”
萧钰见状,立刻识趣告退:“父皇既有军国大事与贺将军相商,儿臣在此多有不便,先行告退。”
明德帝道:“先委屈你到偏殿候着。”他还没做好决定,不会轻易放萧钰离开。
“父皇稍后再唤儿臣过来。”萧钰由苏公公引着退到了隔壁的偏殿。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贺修筠正色道:“皇上,北疆军情尚算平稳,太子殿下抵达后,已接手部分防务,并无异常,只是……”
他话锋一转,“微臣安插在边境的暗哨传来密报,近期境外几股势力活动频繁,尤其是突阙与西域交界地带似有异动,眼下虽未形成大规模侵扰,但小股马匪滋扰边民、刺探消息之事时有发生。微臣担心,他们是在试探我方防守虚实,为年关过后可能的动作做准备。”
贺修筠语气凝重,沉声继续道:“至于京城,微臣近日梳理情报时发现,有不明身份的暗探在京城活动踪迹增多,行迹可疑,似乎在搜寻某些特定信息,目标尚不明确。冬日将至,越来越接近年关,上京人员流动复杂,微臣恐有心怀叵测之徒借机生事,尤其涉及皇室宗亲安危,更需万分警惕。金吾卫与封焱将军虽恪尽职守,然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微臣斗胆建议,应增派人手,加强京畿要地及重要府邸的暗哨布控。”
贺修筠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明德帝的神色。
明德帝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爱卿对北疆局势,倒是洞若观火。”
“微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贺修筠躬身,“微臣今日冒昧前来,一是禀报此动向,二是想请示皇上关于太子殿下在北疆的后续安排,殿下初掌军务,北疆形势又渐趋复杂,皇上打算让殿下在北疆历练到何时?是否需要微臣返回北疆,亲自坐镇督战?”
他提出回北疆,有试探明德帝对太子真实态度,也为下一步行动铺路,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一直待在京中,此时便需要一个离开京城的理由。
贺修筠的汇报很及时,提出的建议也合乎情理。
让他回北疆倒不失为一个选择。若年后有大批外敌入侵,太子缺乏实战经验,是否能守住边疆战线以及保证自身安危,这是一个亟待考虑的问题。
贺修筠手握兵权,长时间留在京城这个漩涡中心也不合适。况且明德帝召他归京的初衷是想给他谋一门婚事,而贺修筠多次拒绝,他也不好强加于人。
明德帝对萧钰的疑窦未消,而贺修筠与萧钰之间……明德帝的目光扫过阶下的人,心中那根弦微微一动。
“爱卿忠心可嘉。”他缓缓开口,“北疆之事,朕知道了,太子在北疆,自有他的历练章程,至于你何时回去……容朕再思量一二。”
“眼下京中既有异动,此事更需警惕,封焱和金吾卫终究人力有限,你且先留在京畿,加强城防与暗哨布控,朕给你拨些人手,务必确保上京安稳,年关将近,不容有失。”
“微臣遵旨。”贺修筠应下。
明德帝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额角,“若无其他事,你先退下吧。”
贺修筠行礼,准备起身离开。
明德帝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却瞥向了偏殿方向,沉吟片刻,仿佛随口吩咐道:“公主还在偏殿候着,朕一时半刻也谈不完,爱卿出宫顺路,便劳烦你替朕送她回府吧,也省得朕再安排其他人了,路上务必确保公主安全。”最后一句,既是叮嘱,也是提醒。
贺修筠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但迅速被压在银面之下,他淡然应道:“是。”
偏殿内,萧钰正候着,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却是贺修筠,以及传达明德帝让她回府旨意的苏公公。
“公主殿下,皇上口谕,请您回府,说改日您入宫再来找他便是,贺将军奉命护送您回去。”
萧钰也是一愣,她看向贺修筠,对方也没说什么。
“公主殿下,轿辇已在外头等候,请吧。”苏公公的声音将萧钰从惊愕中拉了回来。
萧钰微微颔首:“有劳苏公公和贺将军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书房偏殿,穿过悠长的宫道,往宫外去了。
萧钰心中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疑惑和警惕。明德帝态度为何突然转变?贺修筠在书房里面说了什么?而且那个“有孕”的名头还没有被洗清……
秋风微微打起车窗绐纱,她侧头看向马背上轮廓分明的那人。
他仿佛只是执行一项寻常的护送任务,没有看她几眼,也没有同她说话。唯有握着缰绳的手指,在无人注意处微微收紧了些许。
入宫诊出喜脉被禁足一事,贺修筠应当知晓了,他有什么想问自己的吗?
萧钰在岚清堂禁足了几日,那种压抑感似乎随着远离宫墙而稍减,但一新的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又悄然爬上心头。
百味杂陈,莫过于此。
马车在公主府朱门前稳稳停下,贺修筠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无声,他走到萧钰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殿下,已经到了。”
侍女上前打起帘子,萧钰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
深秋的午时,日光照在身上也暖洋洋的,映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端庄的脸。
萧钰微微朝他颔首,随后转身准备踏上府门的台阶。
“府门已至,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贺修筠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打破了两人之间维持了一路的君臣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