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奥尔维耶托。
最后一个音符久久萦绕在曼奇内利剧院优雅复古的雕花穹顶,掌声如潮水般袭来。
温汐语垂眸轻抚了几下琴身,随着缓缓暗下的聚光灯鞠躬退场。
后台的更衣室里飘着淡淡的松木香,混合着一股苦橙气息。温汐语解开琴盒锁扣,小心翼翼地将看上去依旧崭新的大提琴放入内衬柔软的丝绒凹槽。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女人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是父亲的视频来电。
“汐语,立刻订机票回国。”男人的神色尽显疲惫,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怎么了,父亲」她沉默了片刻,一边用手语比划,一边朝男人露出温和的浅笑。
“是你姐姐的婚事,我还在开会,回家再说。”男人挂断电话,想起大女儿泪眼婆娑的面容便一阵心疼,之后的会议上频频走神。
对于乖巧的小女儿,他却总是忘了关心对方在国外这几年过得如何。
温汐语的眼眸划过几分失落,跃动的指尖还是很快回复:「好的,我这两天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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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国际机场内,航班繁忙,行人如织。
温汐语拖着大提琴箱和厚重的行李箱走出自动玻璃门,被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哆嗦。她刚抬眸,便看见林思祺举着招摇的粉色灯牌,上面赫然写着:“欢迎公主回家!”
已近六月,国内的高温天气已经让不少人脱了长衣长裤,林思祺甚至只穿了件薄荷绿的荷叶边吊带裙,踩着八厘米的厚底松糕鞋,甩了甩刚染不久的雾棕色蛋卷头,表情夸张地朝她扑来。
“汐汐,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温汐语下意识以为她在责怪自己不打招呼就出国的事,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放下行李解释:
「对不起,思祺,我没有故意不告诉你。」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今天来早了,从《甄嬛传》第一集看到甘露寺是什么概念?口水都给我等干了!”说罢,林思祺举起手里的冷萃冰拿铁,猛吸了好几口。
温汐语盯着她鼓着的腮帮子,不放心地帮她拍背顺气,果不其然,还是呛了一口。
「慢点喝,没事的」
“呜呜,汐汐,我真的想死你了。”林思祺象征性地抹了抹薛定谔的眼泪,顺口问道,“不过你怎么突然决定回国了?之后会留在国内吗?”
温汐语想到父亲那日的神情,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机场大屏上循环播放着陆氏企业新研发的新能源汽车的广告,林思祺努了努嘴,没忍住八卦之魂,神秘兮兮地说道:“汐汐,你不在国内的这几年,陆家可出了几件大事。”
见温汐语一脸疑惑,林思祺露出“你没救了”的表情继续道:“第一件大事,是去年年初陆家老爷子病重,陆觉潮毕竟是唯一的男丁嘛,陆家就想到了用结婚冲喜。”
走出机场,灼人的热风似海浪般涌来,温汐语望着眼前一驶而过的墨灰色跑车,是刚才广告中主打的车型。她漫不经心地用手语回应:
「陆家那位新贵?我在意大利见过他。」
当时,她正在大厅中央演奏大提琴。男人着一身价值不菲的手工定制西装,被一群人簇拥着前往贵宾宴客厅。
姿态冷淡而矜贵,让人难以接近。
“是不是很帅?先不说陆觉潮的外形条件在圈里数一数二。”林思祺说到这里神色格外激动,吸了一口咖啡润了润嗓子,“光是陆家滔天的权势,哪家不想把女儿往里送——”
“二小姐,车已经停在负一楼了,请您跟我来。”话音被强势打断,年轻的男管家接过温汐语的行李,彬彬有礼地做出“请”的姿势,“事情紧急,老爷希望您尽快到家,请您理解。”
“至于林小姐,您不介意的话,可以一同上车。”
……这么没眼力见的人,是怎么当上管家的?
林思祺没好气地白了男人一眼,朝温汐语摆了摆手:“汐汐,我就不坐啦!我们改天再约!”
温汐语微笑点了点头,心底却隐隐生出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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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还炎热的天气,到了傍晚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温汐语盯着来回摆动的雨刮器,视线随着车灯扫过修剪齐整的冬青篱墙。
一别八年,家门口喷泉雕塑上的鎏金不知何时已经剥落,玄关感应灯亮起的瞬间,温汐语才发现连大理石地砖都从原来温润的米白换成了冷峻的深灰。
一切似乎都变了。
“二小姐,老爷已经在书房等您了。”管家从后备箱里拿出大提琴箱,金属滚轮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咔嗒声,“您的房间还是在二楼原来的那间,我帮您把行李放上去。”
「麻烦了。」
温汐语踏上厚重的实木台阶,心情随着步伐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走廊里挂着的复古摆钟发出叮咚叮咚的提示音,时针刚好走了一半。
她静静地等在门口,直到恢复安静。而后,轻轻叩了几下。
“进来。”中年男人头也不抬,手中的黑色签字笔在“陆氏集团并购”几个大字上悬停。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开口:“你姐的联姻对象,是陆家。”
温汐语的视线看向男人的电脑屏幕,上面亮着一家三口的合照:爸爸、妈妈和姐姐。画面中的父亲含情脉脉地看着母亲,母亲则温柔地搂着怀里与她有八九分相似的小女孩,笑得很幸福。
她敛去唇角溢出的苦涩,接过父亲递来的白纸黑字的联姻协议书。
茶几上的青瓷香炉飘来阵阵檀香,却掩盖不住男人身上的雪茄味——那是母亲最讨厌的味道。
“陆家要的是温氏长女,但你姐姐百般不愿意。”男人摘下眼镜,揉了揉眼尾新添的皱纹,“前阵子和我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现在下落不明。”
「父亲,您是要我替姐姐联姻吗?」温汐语鼻尖一阵酸涩,伸出手来缓缓比划。
“汐语,你不在的这些年,是曦薇一直在帮我打理企业。”男人从靠椅上起身,走到她身旁,那双粗糙的手掌,终于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老了,很多事愈发不从心了,以后整个温氏,都要倚靠你姐姐。”
“我已经失去你母亲了,不能再没有曦薇。”
温汐语的心脏蓦然像被人狠狠攥住,一下一下捏得生疼。
「所以,必须是我来当这个联姻工具吗?」
哪怕知道答案,她还是不死心地向父亲确认。
男人却将手中的签字笔重重摔在桌面,烦躁地扯开领带:“工具?你以为温氏能撑到现在靠的是什么?”
“不要觉得你姐自私,你自己在国外的这几年有想过回家吗?”
雨声突然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落地窗上。
温汐语望着窗外风雨飘摇的翠绿梧桐,想起了母亲还在世的时光。
那时,她总会背着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和姐姐分吃藏起来的零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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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士忌在高脚杯里泛起猩红色涟漪,温汐语仰头灌下第三杯。
辛辣的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喉咙似被火灼烧过一般,却比不上她心口的难受。
林思祺看着她颓废的模样,一把夺过她的酒杯:“汐汐,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光喝酒呀!”
“对了,陆家的八卦我还没说完呢,你要不要听嘛~”林思祺刚做的粉钻美甲划过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本来大家都等着看陆家这个大馅饼究竟会花落谁家,谁知道联姻发展成悬疑片——
陆家第一任未婚妻,新婚前夜溺死海中;
陆家第二任未婚妻,试穿婚纱的途中车祸身亡;
陆家第三任未婚妻,订婚宴后从塔楼失足摔死……”
“现在都在传,陆觉潮是天煞孤星、专门克妻。真的,我觉得影视剧都没现实这么夸张,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啧啧。”
林思祺本来只是想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见温汐语神情凝滞,小心翼翼问道:“汐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却见她突然笑了,呛了几口酒后,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林思祺被她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慌忙找纸巾帮她擦拭眼泪:“汐汐,你不要吓我……”
「陆觉潮的下一任未婚妻,是我」
酒杯从手中滑落,摔了一地玻璃碎片。
林思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握住她的手,向她确认:“汐汐,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吧?你爸爸怎么舍得让你去……”
可想到好友这些年的处境,她却安慰不下去了。
“汐汐,不行我就带你逃婚!我们逃到天涯海角,他们谁也抓不到。”林思祺热切地看向已经恢复平静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什么底气,“就是到时候可能得指望你赚钱养我了……”
温汐语被她一脸无辜却又理直气壮的样子逗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好呀,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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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暴雨如注,雨幕将外滩的霓虹灯影揉成破碎的光斑。
陆觉潮轻倚在真皮沙发旁,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壁。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中泛起涟漪,映出男人冷峻的眉眼。
耳机里传来秘书的汇报:“陆总,温家那边……”
男人喉结微动,脑海中快速闪过画面:少女穿着月光白的简约礼服,安静地拉动手中的琴弦。
姣好而颇具古典韵味的面容,只看过一次,便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他抿下一口酒,醇厚的麦芽香气在舌尖散开,弥漫着陈年酒酿特有的温润。
“陆总,您这边需要安排……”男人长久的沉默后,秘书不确定地追问。
雨声骤然变大,陆觉潮垂眸看向一楼的吧台,服务员正快速打扫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原本坐着的身影已然不见。
他转动着杯脚,溢出一声轻笑:
“不必,一切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