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的天蒙蒙亮,出外勤的兄弟结束蹲点任务,活动着酸痛的脖子,拥作一团往局里挤,没人注意到警队门口那个坐在绿化旁边的女人,她身材矮小,皮肤松弛,全身上下一股脑黑。
李志走在最后面,往左一瞥,脚步停了下来,女人一直关注着他们一举一动,此时终于下定了决心,几步冲上前,泪痕在路灯下发着光:“同志啊,我女儿失踪了......”
细节全部吻合,后颈拇指大的胎记成了最明显的标志,女人是受害者母亲,最开始非要进法医室,看了一眼后跌跌撞撞跑出来,泣不成声。
“先缓缓,”梁丰一个眼神,郑吉立马接了杯水放在女人手边。
“所以最后一次通话是在前天,也就是15号下午三点,第二天就联系不上了。”梁丰敲了敲桌上资料:“具体聊了什么?”
女人泪眼斑驳,较刚才已经情绪稳定了许多,回忆道:“也没什么,就是问问最近怎么样,那个杀千刀的有没有找她麻烦......就是我那个前女婿。”
“资料显示王禾玫还没离婚,”,梁丰仔细打量女人神色,希望看出点儿别的什么来,询问室角落里,窈津静静站着,门外小郑咬着牙,死死盯着他。
“没离......是没离,那混账一喝醉酒就打我女儿,后来我才知道,拉着小玫去了医院,把报告甩在他面前,他才愿意暂时分居。”
“本来我是想让小玫报案的,她也同意了,到时候就算那混账不愿意离婚,也由不得他!”越说越气愤,渐渐又哭起来,女人脸涨得通红,愤恨地说:“一定是徐纲,绝对是他干的,我可怜的孩子......”
眼见家属情绪失控,梁丰正要安抚几句,角落突然传来幽幽一声:“凶手是女性。”
啧,和正激动的家属对着干,这小子怎么老看不清什么场合该说什么。
果然,女人哭喊着反驳:“小玫平时都不大乐意出门,哪儿会和其他人结仇!”
“小郑!”正看戏的郑吉一看点到自己,忙不迭跑进去,“哎!师父,我来我来。”顺便白了窈津一眼。
“阿姨,您可得保重身体,你说小玫看见您现在这样,得难过死了......”梁丰轻轻抬了下巴,眉头一皱,他和郑吉有一些小暗号,每次支使人都挤眉弄眼。
等情绪好点,梁丰继续询问,“既然王禾玫社会交往不多,那有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或者非见不可的人?”
不等女人回答,窈津轻咳一声,“医院。”女人对他印象不好,本想下意识反驳,但仔细一想,确实如此,王禾玫不上班,除了家,就是去医院看伤。
梁丰若有所思看了窈津一眼,“走一趟?”
市医院。
梁丰走得很快,有意避着窈津,而排除这最明显的因素外,他生气了。窈津加快步伐和他并肩而行,沉默半天才开口:“我说错话了?”
确实,他很厉害,履历华丽经验丰富,梁丰停下来,抽出根烟夹在手里,一手插兜。短夹克显得腿更长,他长相周正,轮廓锋利,眼睛黑白分明,直愣愣看别人时有点凶,但一笑起来,几道细细的眼纹蔓延出来,柔和了攻击感。
34岁的年纪当上支队长,绝对年轻有为。
他有白发了,不多,规规矩矩穿插在黑发里。窈津抿抿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他有一双极深邃的眼睛,黑洞洞的,皮肤又苍白,瞧着少很多生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窈津,你了解我的性子。”他不是个爱拐弯抹角的人,装不认识挺幼稚的,不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年少情窦初开,结果栽倒在个没心的玩意儿身上,被水灵灵拒绝了而已。
“刘耀明说,有些事我可以做主。事实上,他很不满意你的瞻前顾后。”
梁丰点着烟,没对他直呼刘局姓名表达不满,“如果我不瞻前顾后,不管是我还是老刘,早被撤了,现在还能苟着,就代表做事方法没错。”
“你觉得那些线索不应该由我说出来。”
“对,这是引导,有可能会干扰办案。”
“明白了。”梁丰看他,窈津神色不变,说道:“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如果不信任的话,可以让时间来证明。”
“梁丰,我不是麻烦,不要抗拒。”窈津一语道破梁丰内心深处小九九,果然,梁丰把烟一掐,烦躁地搓了搓头发。
虽然很不想承认,窈津的出现确实让他慌了一瞬,时间会割破事件完整性,可画面却历历在目。
所有人都知道陇东支队长脾气好,近到身边同事,远到隔壁照荷支队,连省里领导都有所耳闻。前年抢劫犯劫持人质,要求提供现金和车辆,狙击手都就位了,把握至少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梁丰却放走了人,逮住时差点跑出省。
去年抓暴力杀人犯,凶手是个没案底的,线索很少,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漏了马脚,本来当场就能抓获,结果梁丰颠颠先跑局里申请了手续。
刘局当时把盖章的文件递过来,脸黑了一截,半天憋出几个字:“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好脾气,说白了就是肉,别人说什么都行行行,对策有一万种,可等一件件思考过去,时间没了,机会也没了。
刘明耀第一次见窈津,不愿意揭自己下属短,避重就轻点了个“谨慎”。
“梁丰,时间有多珍贵,你比我明白。”
前台小护士搜索着资料,一边偷看脸色冷冷的窈津,“王禾玫有三次就诊记录,都是外科,主任医师是蒋洁。”
“行,谢谢。”梁丰一笑,小护士不看窈津,转而看他,不好意思地:“没事没事。”
外科医室门开着,这个点儿人不多,敲了两下,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正记录什么东西,闻声抬起头,
“警察。这次来是想找你问点事。”
张鸣丽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全部挽在脑后,从正面看还以为是短发,窈津一进来便找了个舒服位置,留梁丰一个人询问。
梁丰:“最后一次见王禾玫是什么时候?”
“大前天,也就是14号,她在我这儿挂了号,咨询了验伤伤情鉴定的流程。之前也断断续续来过,都是挨了丈夫的打,过来开药的。”张鸣丽道。
“大前天确实是14号,”窈津本来在看手机,突然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张鸣丽:“记性很好。”
明明是怼人,可能窈津脸色不变语气也平平,并没有让人觉得刺耳,张鸣丽笑笑:“职业习惯。”
“你对王禾玫跟她丈夫的事情了解多少?”梁丰问。
“她有一回是哭着来的,身上全是掐出来的淤青,脸肿得不像样,我劝她报警,她不同意,说怕那人追娘家去。”张鸣丽一顿,“男人在外面工作受委屈,脾气大也正......”
张鸣丽一双圆眼睛满是遗憾,夹杂着唏嘘,“其实那男人陪她来过一次,当着我的面又是下跪又是哭的,夫妻两人的事儿,谁说得准。”
梁丰干警察这么多年,审过的犯人多得数不过来,听过的污糟话一句赛一句难听,但有一种人,不是犯人,最多算嫌疑人,和受害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俗话说逝者为大,但他们不会顾忌,只用自己一套被规训过的“成熟”思维随意评判,偏偏还不能纠正。
“确实,”窈津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家暴这种事,还得让女方忍,毕竟没工作没收入,唯一用途也就是供男人发泄发泄情绪——”他拖长声音,时间变得漫长起来,有什么东西加速转动,张鸣丽的脸扭曲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
梁丰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心里很不赞同,窈津一眨不眨地盯着张鸣丽。
“可以给我杯水吗?”他交叠双腿,问道。
“当...然。”声音滞涩了一下,张鸣丽走向饮水机,精致的皮鞋踩在地上,材质看着很硬挺。
窈津终于轻声笑起来,很愉悦地:“你的鞋子很漂亮,但女人还是穿高跟鞋最好。”
纸杯盛满了水在张鸣丽手里捏住,然后缓缓递给窈津,“谢谢。” 她的眼睛散发出莫名的光彩,窈津满意地摩挲着杯子,纸杯很容易变形,确实如此。
“十五号晚你在哪儿?”窈津和她离得很近,张鸣丽的每道皱纹每个神情都暴露在眼底,她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眼神开始混沌,直到听见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
“我在家里。”
“有人能证明吗?”
“当时家里没别人......”
“好的,我们到时会调取小区监控。”
梁丰拢拢衣服,继续看他表演。窈津不问了:“可以走了。”
“啊?完了?”
“完了,关于王禾玫的事也差不多了解过,没什么出入。走吧。”
张鸣丽微笑着送他们出来,临走时窈津停留了一下:“还有,你的头发很漂亮,但是披下来再戴个发卡会更好。”
他没有再看对方表情,手插进价格不菲的羊绒外套口袋里,走了。
梁丰一路没说话,车里静悄悄,只有引擎闷闷作响。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就非得激她?先不说你推断的对不对,能不能别给广大群众留下坏印象,整得我们警察多尖酸刻薄一样。”
“性别认知障碍。”
“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对自身性别出现了错误认知,她的鞋很漂亮,这是真心话,”梁丰若有所思看了窈津一眼,“不过鞋子是男款,只是裤腿宽大,盖住了而已。”
“就因为这?”
“头发梳得过于一丝不苟了,还打了定型,”
梁丰一愣,“我以为她没洗头。”
......
“还有呢?”
“生理不会骗人。张鸣丽内心太冲突,一方面认为自己具有男性力量,所以高高在上评判王禾玫的处境,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实际性别,当然,处在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总会受到身边人施予的压力,她明白自己是谁,同时也抗拒这种认知。”
“证据。”
“去申请搜查令吧,找到她的车,让章擎来。”窈津摩挲指尖,“我劝你快点走程序,万一她去洗车...洗第二次车,难保遗留的痕迹不会被清除掉。”
太阳高照,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窈津躲在遮阳板后,闭眼小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