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曳到榕市的时候,恰逢它绵长的雨季。
“秦女士您好,叶轻轻女士在遗赠文书中表明,她位于榕市临海区建安路25号A7幢301室的房产在死后由您来继承,请您在六十天之内明确做出接受遗赠的表示,否则被视为放弃。”
“……她什么时候去世的?”
“两天前,在海边的游客发现她拿着一台旧相机躺在草丛堆里,叫了救护车。”
“抱歉,我与叶女士只有几面之缘,如果可以,要不还是把这些给她的家人吧。”
“叶女士没有婚配,长辈也已经去世,除了这间房子,余下的财产她都捐了出去,您要不考虑一下再答复我?”
301室很乱,一如秦曳刚认识叶轻轻那样,各种东西堆得无从下脚。她简单地逛了下,对屋里堆叠的纸箱和旧书有了大致了解,还在冰箱上发现了一张便签。
便签因榕市潮湿的空气发皱,墨水洇开,但字的轮廓依旧清晰:秦曳,骨灰撒到大海里去,谢谢。
秦曳下意识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打开冰箱的那一刻还是哭了出来,里面几乎空空荡荡,只剩五个罐头和一瓶可乐。她刚检查过房内的垃圾桶,里面全是空的铁皮罐,已经发臭,有的还生了虫,她忍着恶心把垃圾收拾出两个大袋,丢了下去。
叶轻轻不喝可乐,她曾经乐于轻蔑这种让人变胖变蠢的碳酸饮料,每次秦曳干了傻事,她都归罪于秦曳爱喝垃圾饮料。但也许是有求于人,叶轻轻最终还是妥协,在冰箱里放了瓶可乐等她。
于是秦曳依了叶轻轻的心意,联系了专业的殡葬公司,一人出席了她的葬礼。
滚滚海浪连至天边,眺望过去,好像大海真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葬礼开始前,秦曳见了给她打电话的律师,在赠与协议上签了字,领回叶轻轻身上的手机和相机。手机没有密码,只剩两格电,相机是一个老型胶片机,秦曳认出来牌子是Menda,机身很小很敦厚,圆圆的没有什么棱角,不像是叶轻轻的风格,但的确是她的相机之一。
婉拒跟车回去,秦曳下了船后徘徊在海边,天气依旧阴沉,不过没下雨。她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在网上查了查,摸索着给那台Menda开了机。她对准面前的大海,按下快门。
闪光灯闪烁,相机传出了嗡嗡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停了。她才发现原来胶卷拍完了,相机自动回卷。
秦曳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走。
迎面吹来的海风咸腥闷重,一浪一浪拍打着乱石,她远远看过去,发黑的石堆里好像有个人影。
天色渐暗,光线昏沉,秦曳往那边走去,待走近,发现真是个人。
男人仰面躺着,早已湿透,西装外套敞着,白衬衫因为湿水粘在皮肤上,随着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上半身比较惨烈,划伤交错,血迹被海水泡得氤氲开来。
律师公事公办的语气在她耳边不适宜地响起,她忽然回忆起叶轻轻的死状,顾不得鞋是否会进水,大步绕到男人跟前,结果,眼前出现了一张她认为自己不会再见第二次的脸。
只不过记忆中的他在众人簇拥下游刃有余,根本不似现在这般狼狈。她伸手,想为他擦去眼周的血迹,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
“梁泽。”
男人的眼睛突然睁开:“谁?”他准确地锢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根本不像一个落难者。
秦曳疼得嘶了一声,立马表明来意:“我,我只是路过。”
似乎察觉到来人的无辜,梁泽松了手。
“你感觉怎么样,我现在给你叫救护车。”秦曳揉了揉手腕,才发觉刚刚手掌的温度烫得不太正常,她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说道:“你发烧了。”说完,便想回到岸边去拿被放在一旁的帆布包,里面有她的手机。
“不用。”梁泽的声音还是沙哑,尽量语气轻松地说道:“谢谢,但不用了。”
在那一瞬间,秦曳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
认识梁泽的契机是一场公益活动,那时她十九岁,正在榕市上大学,读的传媒。由于院系每学期会有两学分的志愿时长要求,秦曳有空了就去报名学校附近的志愿活动。有次福利院举办文艺汇演,秦曳过去帮忙,发现这是为了感谢辽昇集团的巨额捐款自发举办的晚会。
辽昇集团是联盟重要的医疗器械供应商之一,代表集团来参加晚会的是梁泽。
“梁泽外形优越,辽昇集团董事长梁友权的长子,目前就读于联盟医学预备校,精力充沛,待人接物都进退有度,无论谁与他接触,都觉如沐春风。此外,梁泽是alpha,传言他的信息素是薄荷味,清冽扑鼻的香气背后,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凉。”这是梁泽在预备校就读时,智能ai根据匿名网友的帖子总结出的词条。
就读于预备校的学生会自动归进联盟人才资源储备库,未来的发展有联盟保底。当然,能进入预备校的也不是俗人,最基本的标准就是分化后被认定为S级,这种极致的天赋和能力要么靠老天爷赏饭吃,要么靠层层筛选,用最好的资源砸出一个S级的分化。
梁泽在预备校中也没有被掩没于层层人精中,可谓是人精中的精人。
所以,对于梁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秦曳用她难以企及的豪门恩怨和集团纷争作猜测。毕竟后来很少能搜到梁泽的信息,不知多久前,她刷到过一则帖子,评论区有网友含糊地说了些“辽昇大换血已经殃及很多人”云云。
“你被人追杀吗?”秦曳问出了一句自认为有些荒唐的问题,但这个问题放在此情此景,的确是再合理不过。
梁泽头微微侧过,眼神空洞,问道:“你认识我?”
“嗯,你很厉害。”
他忽然笑了,只是脸色并不好,只能根据他轻哼的语气判断出他是想笑的,又问了一个在秦曳看来是明知故问的问题:“我还活着吗?”
“嗯,你活着。”
梁泽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种寂静的、空洞的眼神是秦曳从不曾在梁泽身上见过的。不管是那唯一的一次碰面还是新闻稿上的选图,梁泽在秦曳心中都是坚定的,像是茫茫大海中永远明晰方向的老练舵手。
她短暂地回忆起那场公益晚会。
那时梁泽刚毕业不到两年,已经被公认为辽昇集团的合格继承人,每次在公众面前出镜,梁友权喜提退休的玩笑话总是讲了又讲。而秦曳就是跟梁泽相比天上地下的另一种人,以至于第一次见到他,与怦然心动一起响应的,是心里那份怅然的羡慕嫉妒。
福利院为了晚会花钱找了跟拍,全程录像,但似乎觉得还不够,得知秦曳是传媒专业,福利院的老师把一台旧相机交给她,让她抓拍一些花絮图。晚会舞台是在露天球场上临时搭的,秦曳站在一侧拍照,对着舞台上打着滑稽腮红的小孩笑了又笑,偶尔走动,变换一下拍摄的角度。因为背后没长眼,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撞到搬运舞台道具的师傅。
她被礼貌地拽了一下,脚步稍稍踉跄两步便站稳了,扶着她的手随即松开,秦曳抬头,对上一双温和的笑眼。近距离看到梁泽的第一印象,秦曳只能用“标准”来形容。皮肤没有瑕疵,没有痣或疤痕,嘴角提起的弧度是那样适宜,既让人觉得真挚,又不失距离。
“抱歉,师傅搬东西没看到你,马上要撞到了。”
秦曳冷静地跟他说谢谢,报以同样礼貌的微笑。但她知道自己的笑容很僵硬,因为慌乱的心跳让她忽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重新背过身拍照时,秦曳偷偷回顾了几次自己的笑容,确认自己表现得不会太过谄媚或虚伪。
而后晚会结束,他们自然不会再见面。只有她在独自回味那不到十秒的互动,在无数次重复播放中修复了每一帧的细节。
现下,那个“非常标准”的alpha躺在乱石堆,原本无瑕的面部上出现了泡得发烂的伤口,看起来脆弱不堪。秦曳终于打破了宁静,问出一句“那怎么办呢?”。
梁泽的声音缓缓响起,像以前那样有分寸:“没关系,谢谢你的好意,就当没有见过我,谁都不要告诉,可以吗?”
“不可以。”秦曳犹豫了几秒,还是大着胆子说出真心话,“我带你回去,不告诉别人,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