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去得并不顺利。
梁泽眼神空洞,原来是因为看不见。
他判断是眼周的撞击损坏了视觉神经,造成短暂失明,休息一阵就好了。不幸中的万幸是,梁泽的四肢还算健全,没有伤到骨头。
榕市又下起了绵密的小雨,回去路上,秦曳撑着伞,让梁泽抓住她的手臂,两人并肩慢慢地走,左臂的袖子被浸湿。雨随着风乱飞,飘进伞下,让撑伞变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但他们都不说话,伞就一直撑着,尽力形成庇护,尽管这层庇护一戳击破。
叶轻轻房子所在的小区很旧,每栋楼只有八层,没有电梯。所以挪到A7幢时,秦曳不好意思地告知他还要爬三楼。
楼梯的扶手是不锈钢,在榕市,没人会轻易在公共物品上用木制,因为常年湿热,木头很容易发霉。这几天正潮湿,不锈钢上覆着薄薄一层水汽。秦曳嘱咐他小心,到处都很滑,还抬起一只手虚护在他身后,以防摔倒。
梁泽刚迈出几步,听到嘱咐以后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秦曳能听到他鼻腔哼出的一声“嗯”,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还没走到第二层,刚到拐角,楼底传来狗叫和主人的怒吼:“No!气球!不准跑!Stop!”
刚说完,那只叫气球的黑白边牧窜上楼梯,贴墙跑到了梁泽前面,又立马消失在另一个拐角。气球妈妈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秦曳来这几天,只在楼梯上见过她们一次,点头打了招呼便没有下文,因为上一次这只边牧也风风火火,狗绳都牵得勉强。今晚看来是被边牧找到可乘之机,直接飞了。
秦曳回头,气球妈妈有气无力地踩上楼梯,见到她扯出一个笑容,很自然地道歉:“不好意思啊。”
“没事。”
湿透的西装颜色依旧统一,小区的灯并不是很亮,气球妈妈见到他们挨得近,只是顺口问了句“男朋友啊?”,并没有察觉梁泽的异常。
秦曳摇了摇头,“不是,朋友。”
气球妈妈着急抓边牧,又说了句“我先上去哈”便匆匆越过两人,跑上楼去。
叶轻轻的房子因为堆满旧书、胶卷以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所以常年开着除湿机和空调。秦曳最近大致收拾了一下,质量比较好的旧书打算捐给图书馆,那些成箱成箱的胶卷是叶轻轻自己拍的作品,上大学时秦曳也是因为这个才与她结识,她很会拍照,只是一股脑地拍,没有发表过,不然也能混出个摄影家的名头。所以她打算抽出时间处理,让这些照片重见天日。
东西太多,秦曳勉强腾出了一点空间,让屋子不再那么杂乱。越靠近301,秦曳内心就越忐忑,甚至颇为恶毒地想着幸好梁泽看不见。
打开门,冷气和干燥的旧书味扑面而来。
“不好意思,家里东西堆得太多,有点下不去脚。”秦曳尽量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半是引导地带着他往前走,而梁泽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像每个看不见的人靠触觉寻找安全感那样。终于,她带着梁泽坐到了餐桌的木制椅上。
“乖乖别动,我去给你拿毛巾和衣服。”秦曳转身去了卧室。
其实她带的衣服不是很多,不过为了舒适,行李箱里几乎都是宽大的T恤,还有很多一次性用品,但是以梁泽的体格来看,其中并没有合适的下装,思来想去,她认命地拿着唯一一条休闲长裙出去了。
“我没有合适的裤子,只有这个裙子你还能勉强穿……”秦曳立马保证道:“明天,明天我就给你买新的。”
alpha直直的睫毛张开又闭合,没有答复,但伸手接过了衣服。把他可能用到的东西一股脑放到桌面,秦曳又说:“我现在去给你买些药和日用品,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良久,梁泽开口要了抑制剂,没有要其它的。
结账时,盯着那个从来不在她使用范围内的盒子,秦曳才猛然想起赵晓笙易感期的暴躁状态,据她形容,处于易感期的alpha难以自控,赵晓笙就会控制不住把自己的床单撕得稀巴烂。
难道梁泽今天不爱搭理她是因为身体太不舒服了?秦曳还是忍不住琢磨,这个总是周到的、笑吟吟的天之骄子,好像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打开301的门,秦曳看到梁泽趴在那张小小的圆桌上。
alpha换上了蓝色的T恤和黑色长裙,因为坐着,宽大的裙摆堪堪到小腿肚。场面看起来莫名怪异,好像在做梦。
秦曳叫醒了他。
梁泽眼睛通红,眉眼处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秦曳抽了张纸,想擦去已经流到眼皮上的血,纸巾沾到皮肤的那一瞬间,又被抓住了手腕。这次力气没有上次恐怖,掌心却依旧滚烫得吓人,他按住秦曳的手往下压,放在鼻尖嗅了嗅。
应该没有闻到想要的味道,所以他皱了皱眉,又把手往前送,嘴唇已经贴住秦曳的拇指,连呼出的鼻息都是热的。
alpha易感期是需要omega的抚慰的。
半晌,秦曳醒过神,开口道:“梁泽,我是beta,抑制剂已经买回来了。”
beta的腺体退化,平日几乎闻不到信息素,也没有信息素去影响别人。他们是这个世界里最平稳、平静的群体,像一颗颗齿轮,只需互相咬合、弥补空缺,就能维持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
梁泽闻言,并没有立刻松手,似乎易感期让他的反应变得尤其慢,等终于意识到秦曳的意思后,便点了点抑制手环,电子屏上的信号灯显示最低一格。秦曳打开抑制剂的盒子,把试剂组装好递给他,梁泽看不见,但还是熟练地把针头插进肩颈侧的腺体,手稳得像正经历易感期的人不是他一样。
秦曳帮他处理了身上的伤口,期间梁泽很少说话,一味转动手环,一圈,又一圈。
“你如果戴着不舒服,可以摘掉,信息素对我没什么影响的。”
“没事,习惯了。”alpha薄薄的唇角下意识往上提了提,就像习惯了在承接别人好意时应该笑笑,可惜这次并没有成功,不知道是不屑于给表情还是太累。
关于怎么睡的问题,301并没有多余的床,梁泽坚持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只是秦曳半夜出去了一次,看到他依旧坐在原位,有些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垂眸点着抑制手环的屏幕,叠好的毯子放在一旁,一如他们道晚安时的那样。听到动静,他循着声音微微抬头,问道:“已经早上了吗?”
秦曳笨拙地开句玩笑:“时间过得是不是很快?”
客厅灯亮着没关,秦曳看到梁泽嘴唇动了动,没有露出那个标准的微笑,也无力于一句标准的回答。短暂的沉默化开,秦曳认为自己在不恰当的时间、开了个很无聊的玩笑,于是她立马接道:“没到早上,才四点多。”
“好。”梁泽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能借我一下手机吗?我想打个电话。”
“可以。”秦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转身回卧室,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走向客厅,按亮屏幕,才发现自己拿的是叶轻轻那部,便将错就错,走到梁泽面前,问电话号码,顺便把茶几上的水杯添了温水递过去。
梁泽说了谢谢,报出一串数字。
电话拨通,响了很久,最终没有人接,嘟嘟两声后自动挂了。
纸张的陈旧气息伴随冷气充盈在整间屋子里,秦曳到了榕市以后,接触最多的就是书页与潮湿的味道,这两种味道并不会带给人愉悦感,相反,它们象征着某种腐朽和溃烂的前夕。那道斜切在眉骨处的可怖伤痕现下被药棉遮住,裙摆的一角被压在膝窝处,他都浑然不觉。梁泽的狼狈、沉默,融入了这座潮湿的城市。
秦曳发觉原来自己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梁泽,就像橱窗里那尊被仰望很久的名贵瓷器就这样打碎了,让前来欣赏的客人抱憾而归。
她靠近,微微俯身,扯出了那处被压住的裙摆,裙摆抖动,自然垂下。
等天亮了,秦曳出去买食物和衣服。走之前梁泽终于斜靠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
梁泽做了梦。
他在天上飞,面朝连绵群山,远处是无边大海,他终于自由了,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去,但选择的权力交付于他手。
忽然,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
低头,发现自己的右脚被拷上一只带刺的镣铐,铁链很长,那头牵着父亲的手。他面容沉静地站在地上,直直望着梁泽的飞行路线,没有焦急、没有催促,因为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拴着一个人,他的前妻,梁泽的妈妈。
原来梁泽只是个气球。而且还没被拽回去,就已经在漏气。
身上的洞越开越大,他燃尽最后一口气在天空中划出凌乱的轨迹,然后轻飘飘地砸向地面去——
“梁泽。”
有人叫他,梁泽费力醒来,可惜睁开眼依旧是一片黑暗。
秦曳回到家已经中午,梁泽的烧还没完全退,毛毯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眉心皱起,呼吸急促,让秦曳有些担心,拍他的肩膀似乎没有效果,便轻拍他的脸。
这是第三次被梁泽抓住了手。
秦曳的手很凉,她的体温一直偏低,进入空调房需要套上外套。梁泽没有立刻放手,余惊未消,他把秦曳的手当作冰袋在脸上捂了又捂,直到彻底清醒过来,才沙哑着嗓子说了句“抱歉”。
空调的风声变得格外清晰,秦曳低头,看他平静下来的面庞,高挺的鼻梁上还有一道浅的擦伤。
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尽管梁泽此刻是落魄的,但秦曳知道,两个人之间横贯着一条巨大沟壑,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支持他,何况梁泽也没有像他原本那样闪耀。落差感袭来,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人过得理想?实在说不出什么,便把毛毯撑开,披在了他身上。
靠近的那一瞬,淡淡的薄荷香气窜进鼻腔,她看了眼梁泽的手腕,抑制手环已经被摘下。
重新站直,秦曳控制着呼吸,无声地吸了吸鼻子,薄荷味变得更浅了,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