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惑
绵羊谷山巅大树下，两个少年正并肩而坐，他们头顶上都长着两只尖耳朵，呼扇着。左边一个一袭白衣浓眉大眼，右一个身材矮小面色深黑，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悬崖边。
那边一个胡子拉渣的中年男子痴痴地望着幽深的谷底，身体在萧瑟秋风中前后摇摆，月光下那人脱下长衫堆叠整齐放在脚边，身后一条橘色狐尾无力地摇摆着，接着他缓缓抬起了右脚。
“唉！”白衣少年故意提高发出一声喊，拦住了他。
那人猛地转过身，才发现树底下的两个少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黑脸少年咧嘴笑道：“三叔啊，您也是来这看日出的吗？”
三叔也挤出一个笑脸道：“小可、小信，是你们呀。”
白衣少年心中思量着，据我了解三叔他既不愁吃穿，他家孩子也聪慧懂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于是干脆开口问道：“您为什么总是这么消沉？”
“消沉？”三叔重复了一遍叹了口气，开口反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白衣少年道。
“小信，你也是十九吗？”三叔转向黑脸少年。
“是啊，我跟小可同岁。”
三叔点点头：“哦，我整整比你们大了两轮。”
“难道年纪大了就会有烦恼？”小可挠挠头皮问。
小信此时悄然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停止发问。
三叔摇摇头反问道：“你们见过外面的世界吗？”
“没有。”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
“不过明天我们就要出去。”小可道。
“哦？”三叔凑近一步，“怎么说？”
小信解释道：“有家庄园招募护林员，我们俩准备出去闯荡一番，先在那里落脚找个生计糊口。”
三叔点点头：“趁年轻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小可也点头笑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小信却向前几步来到悬崖边，没有回头高声道：“三叔，其实我和小可是在这边等日出的，日出是咱们绵羊谷最美的风景，我想山的那一边一定也很美。”
三叔也走上前来随着小信的视线看向远方。
小可心道：哪里是专程来看日出，盼着日出就能赶路出谷才是真的。
“您还做糖葫芦吗？”小信突然扭过头问道。
三叔摇摇头：“有些年没做了。”
“可惜了，三叔做的糖葫芦可是整个绵羊谷最美味的东西了。”小信的声音满是失望。
三叔一脸不相信：“真的吗？”
“当然。”小可戏谑般笑道，“那味道简直就像是……”
“像是朝阳一样美。”小信抢道。
小可竖起大拇指：“你可真会比，朝阳啥味？”
小信嘿嘿一笑：“总之好吃就是了，我俩都爱吃。”
“你这娃可真会哄人。”三叔上前摸摸他的头。
二、出绵羊谷
第二天下午，全村人都看见小可、小信两人一人叼着根糖葫芦一蹦一跳的出了绵羊谷。刚拐过一个弯，二人便迫不及待地把糖葫芦从嘴里拿了出来，吐了一大口酸水。
“这东西也太酸了，三叔出品，果然名不虚传。”小可顺手把糖葫芦扔进路边的树洞，就为了这东西硬是耽搁半天。
小信摇摇头，把自己手里的也扔进去，又用脚往洞里踢了些土，转身又从怀里掏出两顶帽子，抬手给小可戴了一顶。
“昨晚三叔特意嘱咐的，出了绵羊谷绝对不能露出自己的耳朵，虽然不太明白，但安全起见，还是照做为好。”小信一边告诉小可一边把自己那顶帽子戴好。
小可伸开双臂大吸一口气笑道：“终于自由了，不用再学什么化妆术了。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学什么化妆啊，这种一刀切式的教育真是乱来。”
小信也笑道：“是啊，考试、种田、结婚、生子，谷里人的一生就像设定了预定的轨道，一路向前，毫无新意，我可不想被那样束缚一辈子。”
二人相视一阵，笑意更浓。
走了一段山路，汇到一条大路上，零星开始出现一些路人，他们穿着蓝色或棕色的布衣，一个个行色匆匆，满脸疲惫与消沉。
小可一蹦一跳地走在大路正中，小信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让开！”一声怒喝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匹马拉着一辆豪华篷车从大道上疾驰而过，好在小可被小信一把拉到了路边。
小可唬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娘啊，咋跑这么快，比咱们那的小推车可快多了。”
旁边一个小孩被他的窘相逗得捧腹大笑：“哥呀，你没见过马车吗？这条道就是给当官的马车修的，你得靠边走呀。”
“马车？”小可抓抓头皮，“那是真快啊。”
“那是，一个时辰跑好几十里呢。”小孩笑道。
“时辰……里？”小可看向小信，他也是一脸懵。
“你咋什么都没听过啊，这不是最常用的时间、距离单位吗？”
“时间、距离单位？”小可昂起头，“我可是天才，怎么会不知道时间、距离的单位，一个忽悠能走一哇噻就已经很快了。”
小孩乐得直捂肚子：“你在说什么呀？”
“一个哇噻等于一百啧啧嘛，最常用的距离单位。”
小可、小信跟小孩一边走一边聊，才发现外面的世界跟谷里面截然不同，他那边的一个哇噻大约等于一里地的十分之三。
临别前小可向小孩打听了去果园的路，一路朝那边走去。
三、铁头功
好在招工的那个果园并不远，二人一路夜宿昼行，很快就到了。果园的主人是一位面相憨厚的胖大叔。见二人如约而至，胖大叔笑吟吟迎了上来，简单客套了几句。
原来这位大叔姓蔡，是这果园的主人。
大叔问道：“你们都有什么特长啊？”
小可昂头笑道：“我俩自幼习武，什么金钟罩、铁头功，各路拳法都有接触。”
“铁头功是吧？”大叔笑了，“菜刀能不能扛？”
“一般是伤不到我的……只要不是正面迎击，对方真使全力砍的情况下……”小可略微犹豫着。
“那就是不能喽。”大叔撇撇嘴，“我再问你们，如果有人上门闹事、偷果子，你们该怎么办？”
小可将沙包大的拳头在面前一晃：“那还用说，一拳打爆他的头。”
大叔连连摇头：“原来是个惹事精，我们这里招护林员，保护果林，你一拳打爆别人，人家不得讹我一笔。”
小信忙上前接话道：“说是打，谁又能真打，人吓唬跑了，保下果子就是。”
大叔点点头：“这就对了，留下来好好干吧。”
小可搓了搓手：“我们都有什么任务？”
大叔笑了拍着两人的肩膀：“平时浇水、护院，结果了就看着果子，别让人提前摘了，等成熟了就摘果装袋，就这些事了。”
“这事倒也简单。”小可喃喃自语，可听上去跟谷里没啥差别，关键这种活计能有什么前途？以前书上学的都是建功立业，我和小信也都是壮志凌云，想要闯出一片天地的，似这等活计干到老也不过是单调重复罢了。
小可还待问些细节，可一抬头胖大叔已经扭头走了。
四、谁是庄园主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小可他们虽然是找了个糊口的活计，但每天做的和以前在绵羊谷没什么分别，甚至学到的生活技能还不如原来丰富，这样一来谈何闯出一片天地？
这天蔡大叔又来了。
虽说他是这片果园的主人，但他还有一片更大的田地和庄园要打理，平时基本不来这边，一来准是有任务要布置。果然，他送给小可、小信每人一把斧子：“交给你们个任务，去枣树林把所有枣都收了装进麻袋里。”
“好嘞！”小可二人应了一声放下斧子，拿起麻袋就要出发。
“拿上斧子呀！”大叔叫道，“用斧子更快些。”
小可眨眨眼，看着不远处的枣树林：“我想找根长棍可能更合适吧。”
“都给你斧头了，找什么长棍？”大叔摇着头教道，“拿斧子把树枝砍下来，拖到大路用力一磕，枣不就都掉下来了。你再一收就成了。”
“啊？还能这样！”小可心道，这是哪个缺德人想出来的损招，这么一砍枣树几年都缓不过来，“这样明年会减产的吧？”
“你是庄园主，我是庄园主？”大叔皱起眉头，“废什么话，我怎么说就怎么干，那都是野生的树，又不是我种的，怎么快怎么来。”
“哦。”小可低下头提着斧子与小信一起进了树林。
“你咋一句话都不说？”小可看着身旁的小信问。
“蔡大叔说得没错啊，他才是果园的主人，他让砍就砍呗。”小信一摊手回道。
“要不咱们摘快点，别用斧子了。”
小信指指身后：“恐怕不行，蔡大叔在后面监工呢。”
小可叹息一声：“造孽啊，这要是在绵羊谷，妥妥的败家行为，指定剥层皮呢。”
小信提起斧子喃喃念道：“树兄，对不住了。”
二人手起斧落砍起树枝来。
五、无望
寒来暑往，时光如梭，八年后的一天小可偶然听说北山来了位老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于是与小信一同欣然前去拜访。
老神仙住在山顶一所瓦房，身穿宽大道袍，眉发皆白，盘腿而坐，眼睛中闪着智慧的光芒。
小信带头拜了一拜问道：“老神仙，我二人一心想成就一番大事，如今却陷入了谜团，求您给我们指点一二。”
老神仙看了他二人一眼摇了摇头：“命中无此大运，早日歇心吧。”
小可与小信对视一眼，又问：“如果我们不求功名利禄像您一样修仙道如何？”
老神仙又摇了摇头。
“你这个神仙是假的吧。”小可掐着腰，“大衍之数五十，天衍四十九，截取一线生机与人争，命自我立，有教无类，石头都能修炼，我们为什么不行？”
老神仙闻言站起身来指着小可笑道：“你姓尚。”又一指小信：“你姓施。”
小可眨巴眨巴眼：“你怎么知道？”
老神仙一捋胡须：“我还知道你们来自绵羊谷。”
老神仙故意顿了顿又道：“你们可知道，绵羊谷原本唤作灭妖谷。”
“灭妖谷？”小可与小信对视一眼，眼神中充满疑惑。
老神仙继续讲道：“百年前神妖大战之后，妖族大败被赶入灭妖谷，从那时起妖族便断了修仙之路，而且妖族是不准出灭妖谷的，按当时约定，出谷者死。今念你二人并无作恶且放你们一马，更别希冀什么修仙了。”
小可与小信垂下头去，这下可好，当初的雄心壮志已注定一生无望了。
老神仙又道：“我算定你二人日后还有一灾，以后低调些，好自为之吧。”
老神仙几句话把他二人心中那点希望都浇灭了，实在恼人，可二人却还得向他道谢。
六、洪水
老神仙预言的灾难很快就发生了，那年夏天连日暴雨，山洪爆发，果园的树都被冲倒了。丈高的洪水涌入村庄。
小可和小信是第一批游到高地的。他二人没有过多停歇，又反身下水救人。
远远的小可见到洪流中一个肥硕的身影正抱着大树，树干摇曳岌岌可危。
“是蔡大叔！”小可与小信对视一眼，再次跳入激流。
二人奋力向蔡大叔游去，谁知游到一半，不知是哪里又汇入一股洪流，一个浪头打来，将小可盖了下去，他挣扎着浮出浑浊的水面，抬头一看已经是五十米外的下游了。
小可拼命踩水朝蔡大叔游去，这时眼见一根粗木顺流而下，正撞在蔡大叔抱着的大树上，本就不稳的树干立刻翻倒蔡大叔也被卷携着落入洪流之中。
好在小信就在附近，一个猛子下去把他捞了上来。
可蔡大叔太沉了，小信拼命地游根本无法将他拖动分毫，眼看着动作已经变得迟缓，体力消耗相当大。
小可不敢迟疑立刻迎了上去，二人协力将蔡大叔往岸上拽。
泥沙中一块巨石也被冲了下来，眼看着奔这边滚了过来。危机之下小可、小信更是用尽了力气，终于将蔡大叔推到了旱岸上，三人仰面朝天大口喘着气。
这时村民们都围了上来，先抢救早已变得如泥人一般，还呛了水的蔡大叔。
不多时蔡大叔苏醒过来，众人围住了旁边的小可和小信，直勾勾看着他们，不是感恩的眼神，而是震惊。
“你们的耳朵……”蔡大叔指着他们，手指微颤，“你们是妖！”
二人这才发现头上的帽子早已被洪水冲走，露出了毛耳朵。
村民纷纷愤怒地举起木棍：“可恶的妖，就是因为你们混在人群中，才触怒上天降罪于我们吧！”
“杀了他们！”有人高喊。
“不，让他们走吧。”蔡大叔站了出来，“他们才刚刚救了我们，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那让他们走！”有人回应。
“快点滚！”有人咒骂。
小可拉起小信快步离开人群。
七、不信
洪水并没有消退，小可、小信二人在又一次山洪中走散。
小可独自一人一路向南，待洪水退去，他又做起了护林员。
时光荏苒，小可已经来到四十岁，当年的雄心壮志早被生活磨灭殆尽，他也尝试寻找小信，但终究没有他的消息。身上白衣也早已换成棕色布衣，灰土满身不修边幅。
这天村子里热闹极了，听说是有人在街上发奶嘴。
“奶嘴？”小可笑了，“又不是小孩子，要奶嘴做什么？”
“不是普通的奶嘴。”一个小伙解释着，“那奶嘴里有些软膏，是甜的，是种外来的玩应，叼着它那股味道就会慢慢释放出来，让人感到放松和愉悦，叫什么巧克力的。”
小可摇摇头：“那有什么稀奇，不过是种小孩子的吃食，能有什么？”
“我觉得你正需要它。”小伙补充道，“它正适合你这样消沉的大叔。”
“啥？”小可瞪大了眼睛，“我咋成了消沉大叔了？”
小伙自觉失言，忙捂嘴笑道：“反正又不要钱，你去试试呗。”
禁不住好奇，小可便朝人群中挤去，说来也奇怪发放奶嘴的竟然还是官府的人，这些奶嘴应该也挺贵吧，这样大规模的免费放发究竟有什么利益呢？来不及想清楚，小可已经领到了一支奶嘴。
奶嘴是半透明的，有手心大小，里面装着些棕色膏药，小可轻轻将奶嘴放入口中，叼在嘴上，一股甜味沁入舌尖，甜中微带苦味，让小可十分满足，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一会嘴里的味道就淡了，小可轻轻嘬了一下奶嘴，甜味马上又来了，而且每次还有不一样的余味，虽然是淡淡的，但可以感受得出，上一次是橙子味的，下次又会变成草莓味，再又变成西瓜味。
相比怎么努力也踩不出奇迹的生活，这种稍一用力就有回报的即时满足，简直太美妙了。或许这才是平凡人生应该追求的小幸福。
抬眼望去，街上的行人全都叼着这样一个奶嘴，往日的热闹寒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都在自顾自地品味着口中的奶嘴。小可也沉浸其中难以自已。
突然面前一阵哄闹，原来是一群小孩围着一位乐善好施的贵公子，那人一身缎子面的衣裳光鲜照人，小可凑上去一看，那贵公子的身影竟有几分面熟。
“小可！”贵公子先认出了他。
小可捏了捏脸，有些不敢相信，那个贵公子竟是小信！
他忙将口中的奶嘴拿了出来：“小信，你这是发达了吗？”
“是啊！”小信黑灿灿的脸上闪着自信的光芒。
“可是……”小可看看自己身上邋遢的粗布衣，不觉退了一步，“可是老神仙不是说我们不会成功吗？我后面也的确如他所言遭遇挫折，我不断挣扎试图逃离命运，却都无济于事。”
“我也是啊。”小信上前一步拉住小可的手，“可我把挫折当做是机遇，挫败一次就反思一次，调整一次，甚至积极准备着迎接下一次挑战，越挫越勇，我就不信了，凭我的聪明才智能不成功？”
“所以你后来真的成功了？”
小信点点头：“我到处找你，可把你找到了！”
“嗯！”小可将奶嘴扔进路边的沟渠，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