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终于下定决心,在网上下单了“我的专属偶像”。今天是预计到货的日子,所以整整一天我都待在家里——实际上,除此外我也无事可做。我早就没有在工作,为了一次性结清这100万美金,我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还欠了许多债,正待着的这个房子也抵押出去了。
是的,我没有考虑将来的事。我不再需要将来了,这是我在下单前就已经自己决定好了的,因此这并非一次不计后果的愚蠢的冲动消费,而是我主动选择摘取这个后果。我只是想要在一切结束前做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或者说,用这件事来结束这一切。直白地说,我想要亲手杀死我的偶像一次,然后再去死。
为什么会有这种愿望呢?我无法解释。我想这不是一个正常粉丝该有的心理,大概也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所以我也同样感到疑惑:他和我无冤无仇,在尽职地进行着偶像活动,其他人都很满意,硬要挑有什么不对说实在是在吹毛求疵,娱乐业的庸化和萎缩又不是哪个个体的过错;而我也不讨厌他,相反,我当然是很喜欢他,所以我说他是我的偶像。
那么,是一种源于排他的嫉妒的、想要独占倾慕对象的私生心态吗?噢,倒也没那么喜欢。
若是这样的话,我就该在购买了他的克隆体之后,想着和他牵手、接吻,每天一起吃饭和洗澡,接着上床做些更亲密的事,从此每年每天24小时不分离,而这也是“我的专属偶像”这个产品的主要设计目的和运用方式——将本来属于一整个群体的商业偶像用克隆体的形式出售为真正的商品,让粉丝消费的大量爱与金钱具有更为切实的、可触碰的回馈,而不是仿佛遥远的幻景,也便于满足粉丝的私欲,如此一来通过打开释放的渠道,过激的私生饭反而少些,偶像的本体也能得到保护,大家会形成一个共识:既然有了克隆体,对克隆体下手就好了,把属于“人”的权利和空间还给偶像本人吧,这对我们的偶像也是件好事啊!
——以上是“专属偶像”的制作公司最初采取的宣传话术,而经过两三年的试验,也得到了一定数据支持。在正式面向全球上市前,他们又对克隆体的性能进行了一次改进,在广告中进一步提出了“专属偶像是更为完美的幻想寄托者——也就真正的偶像”这一说法,细想也并非无凭无据:事实上没多少人关心偶像在职业外壳下的原貌,大家都是各自在其中寻求能取悦自己、抚慰自己的东西,多少带点滤镜,假使要和作为真实的偶像面对面交往,或许还会受不了呢。
但“专属偶像”就不存在这种问题了——他们更像是人造的宠物,有着和本体一模一样的身体外形、和本体商业贩卖点一致的基础设定,而更具体的地方都可以随爱好来调教,且被设计为对购买的主人绝对忠心;再者,克隆体的人权保护始终是个暧昧不清的问题,因为市场先于技术的相关法条超前发展得太快,又带来了难以割舍的经济效益,所以基本上政府是在这方面睁只眼闭只眼的,而这便代表着比起受到保护的偶像本人,我们可以更随心所欲地对待偶像的克隆体。
在这些诱人的条件下,“我的专属偶像”自开发起就备受瞩目,正式发行后更是爆火,当日便把所有存货都售罄了,无数人为此倾家荡产,哭着喊着想要买入自己偶像的克隆体。那可是一场不小的风波呢。后来甚至政府都不得已下场了,开启了限购令,从此购买“专属偶像”需要经过一道繁琐的流程,要先提交申请,说明自己所有的私人信息以及购买的理由、用途,接着等待审批,在批准后才能向公司订购,并且之后也要定期提供报告,一些国家甚至压根不允许本国人下单乃至讨论这件事。
明面上的规则是这样的。因此到最后,“我的专属偶像”还是成了“专属”于有钱有权人的玩物。
当然,我没有提交过申请,自然也没有获得过谁的批准。规则是规则,特权有特权的体面做法,市场为了钱,也总会自动生发出其他的野蛮路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所以100万美金,其实比原价要贵些,但我没有办法,我不可能走正式的申请,不符合申请的条件,也没有合适的理由。一般能通过的申请理由都是为了心理疗愈、情感陪护之类,用途也是说陪聊、陪吃饭、正常交往,虽然买回去的人大概率还会有更出格的欲望,但包装下倒也大差不离,不能说在撒谎。
可我确实没什么情感陪伴型的需求。我不想和我的偶像聊天、吃饭,或是牵手、拥抱,也从没幻想或需要过更亲密的行为,我就是单纯地想杀人。而或许因为他是被我寄托过最多感情的对象,所以我格外地想杀他。
在如何杀死他这件事上,我倒是反复地幻想了许多,犹豫是粗暴地敲碎他的头骨,还是慢慢地折磨他至死。
这份想象精细到了我如何划开他的皮肤,扒出里面的筋骨和血肉,他的血液如何湿黏地沾在我的手指上,他会怎么求饶,哀嚎还是谩骂,而无论如何我会缝上他的嘴,剁碎他的外壳,挖出里面的内脏……我还想象把他切开,一份份封好放进冰箱里,这样在我自杀前的一周里,我都可以吃他的肉了,为此我都研究好了人体的每个部位的烹饪方式。
当我又一次沉浸在虐杀的幻想中时,门铃响了,是我的快递送到了。我踩着轻快的步子去开门。离我实现我的愿望只差这最后几步!我的“专属偶像”,属于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玩物!没有人权的不受限制的克隆体!真正的“偶像”!我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
从门口把箱子拖进来,我满怀期待地在玄关就打开了它。里面躺着一个赤裸的、蜷曲在箱子中沉睡的人,等着被我唤醒。我的偶像。我的玩具。我即将杀死的羔羊。
我取出了箱子里配套的其他物品,是一份说明书和一个遥控器。说明书的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了。于是我先确认了一番箱子里我的偶像的状态:健全,健康,体表看起来没有瑕疵,脖子上有带电的用于控制的颈环,手脚都被紧紧束缚着,目前在安定地昏睡中,没有问题。
接下来只需要按下遥控器上的“Wake up”按钮,让颈环发出电流,把他唤醒就好了。
我心中焦躁不已,可同时大脑又冷静下来,劝说自己越到最后关头,越要有耐心,毕竟机会只有这一次——很可惜,克隆体到底也是人类的肉身,不能被多次杀死,而我都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杀死他呢。
我深长地呼吸了一下,考虑着家中的存粮,以及身上的欠款,最终决定在想好怎么杀死他之前,留出几天空余来也不错。先对他好言好语地招待着,在他开始熟悉我、依赖我之后,再把他杀死,或许会更具趣味。
想好了之后,我按下了按钮,颈环发出电刺激,他在一阵震颤后醒了过来,从箱子里艰难地坐起身,四下打量了番,最后目光茫然地落到我身上。
“你好啊,这里就是你以后的家了。我是下单购买了你的人,也就是你的‘主人’哟。我姓终,你叫我终小姐就好。”
对,就像这样,先友好地、温柔地,等时机成熟后再把他给……
“喂。”没想到他打断了我。“搞错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克隆人。”
“嗯?可是这上面有你的商品编码……”
“都说有哪里搞错了!”他从箱子里翻出来,跌坐在地板上。“拜托,帮我报个警吧。那地方根本不正常,都乱了套了。我可是本体。你明白了吗?我不是编码上的37158号,我是——”
他没有说完。因为在他说他是“本体”的时候,我已经快步向他走去,拿起旁边柜子上的花瓶,往他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我坐在沙发上,试图从头开始整理现状:我购买的“专属偶像”在刚被唤醒后就表现出了较为强烈的反抗意识,还声称自己是“本体”,这是按理说不该发生的事。
为了将克隆体与作为人类的本体区分,克隆人通常被设计为不具备太强的自我或自尊,而且由于缺乏人类才有的成长过程,他们在刚出厂时接近于一张白纸,只懂得基本的生存活动和一些简单的用语,因此尽管外形多为成人,实际的接触体验上会更接近于动物,需要一段时间的培养——这是综合官方介绍和用户反馈得出的结论。虽然也看到说存在驯化起来格外困难的个体,但那都不是刚被唤醒时会立马出现的特征。
所以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被我用一根狗链锁在柜子旁的人。他被砸晕过去后,现在还处在昏迷中,但应该不至于这就会死,头上的伤口也没有再流血了。
我的脑子里蹦出了数个猜想:他可能是一个二手货,被此前的主人洗脑了,想要通过调教使自己的克隆体无限接近本体的人比比皆是,不过据说成功率很低,除非他是个特别成功的例外,自己都信了自己是本体;也或许是出厂设置时出了差错,但对于这种已高度流水线化的产业,出现这么大差错的可能性应当很小;难道他真的是本体……
我向我下单的商家咨询了下品控问题,对面很快回复了,说不可能出售二手货,每个克隆体都对应唯一的编码,发给我的是前不久最新出厂的,我可以扫码查询;如果查询后仍有其他问题,一周内也支持退回修理或换货,恕不退货哦。
退回“修理”具体是怎么个“修理”法?客服回答:这是技术部门负责的事,这边也不清楚哦,但应该会打开产品的大脑重新进行一次扫描,看情况重置哦。
思索了番,我最终回复:还是不用了。
关上手机后,他正好醒过来,慢慢确认着自己的处境。他先是看上去十分困惑,接着大概感觉到头疼,皱起眉晃了晃头,有些慌乱起来,然后他看到我,更加地困惑了。总之没显出害怕,大概因为我只是个女人。
“你是……那什么,我有些忘了,姓什么的小姐?你可能没听明白,我是说我不是……”
“主人。”我打断他。
“……啊?”
“你应该叫我‘主人’。”我说。“之前说的姓,忘了就忘了吧,反正只是个假名。从现在起叫我‘主人’。”
他呆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别过头去笑了声,似乎是觉得我的话难以置信、不可理喻,而且他压根不当做是个命令。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拿出遥控器,按下了比方才的唤醒键更高一档位的按钮,对应强度的电流从颈环里发射出来,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痛得惊叫了声,身子往旁边倒,但被狗链子拴住了,因此堪堪地半吊着,显得狼狈又滑稽。
“这是第2档,之前唤醒你的是第1档,一共有5档。最高的那一档是为了防止特殊情况准备的,似乎足够强力到可以迅速致死。”我向他解释道,“我不想让你太快地死掉,所以没有意外的话最多只会开到第4档,但你应该连第3档也不想尝试了吧?”
他没回答我,从凌乱的头发下瞪了我一眼。我想我应该再教训他一下,但还是算了。或许是因为正在心烦意乱,我对折磨他这件事意外地兴趣缺缺。
“你想拿我怎样?就这么将错就错地,把我当个克隆体宠物?”
“我还没想好。”我坦白地说。“我本来想杀了你,这是我买你的理由。”
也许是我说得太轻描淡写了,他不太信,或者是没法消化,仍用那种半是诧然、半是轻蔑——总之不害怕——的神情看我。
“现在不想杀了?”他含着笑意问。“怎么,因为我是本体,你怕了?”
我走过去,抬腿冲他的脸踹了一脚。他很生气,看起来要骂我,但紧接着看到我手里的遥控器,怏怏地闭上了嘴。
“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杀你。”我蹲下身,像拍一只小狗一样拍他被踹红的那半边脸。“没搞明白状况的是你,37158号。我管你是谁?你的脖子上印了编码,那么你就是37158号,现在跑出去就会被警察当场射杀的克隆体,我购买的产品,想怎么处置你都是我的合法权益。你听懂了吗?没人在乎你丫到底是不是本体,别再重复那个词了。”
我拿出手机,检索他作为偶像的名字,很快搜出来一堆他的活动信息,最新那条甚至是昨天晚上刚刚发出的粉丝互动视频。视频里的现役偶像和眼前的这个37158号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别无二致的声音,正悠闲地边喝着果茶边笑眯眯地回答粉丝的问题,熟练地做着饭撒。无论是神色还是说话的腔调,即使是老粉也没看出有何异样。我把那视频举在他眼前。
“看到了没,你不可能昨晚还在直播,今天就被送来了我这里,况且从昨晚到今天没有出现报道你行踪不明的消息。所以你最可能不过是个脑子出了毛病的克隆体,37158号。就算不是……也没有任何问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里喝着茶、笑着说话的自己,倒是没半点反应。这之后他沉默下来,仿佛是认了,静静地靠在拴着他的柜子旁。我坐回沙发里。良久之后,到了傍晚,他突然说:“至少给我穿件衣服吧。”
“为什么?气温又不低。”
“这有什么为什么……人都要穿衣服的啊。”
“你不算人。”
他显见地叹了一口气,懒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纠缠下去的样子。“那就为了美观吧。好歹是异性,你也不想我成天露个鸟在你眼前晃吧?”
其实我没所谓。但他说的这个点听起来确实很煞风景,至少我并不能接受当我想象已久的场景终于变为现实时,要被我杀掉的对象还惦记着他露在外面的鸟。
“等会儿再说。你现在身上有血,会弄脏我的衣服。”
“那正好,让我洗个澡吧。”
我瞥了他一眼,想了想。“我习惯洗澡前先吃饭。”
“哦,也行。这之前让我上个厕所,总可以吧?……难不成你还想亲自处理一个成年男性的排泄物?”
我解开了狗链锁在柜子上的那一端,拽着链子把他拖到卫生间,系在卫生间的门上。
“去!”我往他背上踹了一脚,关上了门。没几秒他在门里叫起来:“主人,这链子有点短。”接着又说:“捆着手不方便脱裤子啊。”
“自己解决!“我生气地说,“你好歹也算个智人种吧?”
我听见他在里面偷笑。不知为何他好像怡然自得的,让我很恼火,但他提出的要求暂时都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超出我的预想。在买他前,我只构想了怎么杀他的事,没想过先让他活一段时间会怎么样。到这会儿我仿佛才想起来,人只要活着,就得吃喝拉撒、清洁睡觉,无非这点事,不论克隆体还是本体都没两样。
我沮丧地想: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强到卑贱的生物。
他上完厕所,自己牵着狗链子从卫生间出来了。我已准备好了晚饭——因为这很简单,只需要把罐头和压缩饼干从柜子里拿出来就行。他看到后,显然很不满意,我说:“没其他东西了,爱吃不吃。”
“你平常每天就吃这些吗?”
“嗯。”
“不会腻?”
“无所谓。”
“为什么不吃点别的?”
“麻烦。而且贵。”
“但是却拿得出100万美金?”
“贷款,还抵押了这间房子。现在没钱了。”我把罐头里金枪鱼和肉酱尽可能均匀地抹在压缩饼干上,好像在精心制作一个三明治。“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会杀了你,然后自杀。”
他看起来像不知要再说些什么,便坐下来也有样学样地用罐头做起了压缩饼干三明治。由于两只手被锁着,这一简单的流程他做得十分艰难,把罐头里的油水洒得到处都是,最终费了一番功夫的成品却似乎让他难以下口。所以他又试图讲话了:“能说下理由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花那么多钱买我。”
“不能。”
“哼……那么喜欢我?”
我拿起手边的杯子,把水泼了他一脸。“我说了我只是想杀了你,别搁这嬉皮笑脸的。”我说,“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他摇摇头,拨开眼前被打湿的刘海,看样子终于准备专心吃饭了,但晚了。我把他面前的罐头收了回去,扔进了垃圾桶里。他没说话,抬头看着我。我也不说话,看着他。
“你杀过吗?”
“什么?”
“生物。虫子以外的。哺乳动物。”
“没有。你有过?”
“小时候住在乡下,起码鸡鸭还是杀过的。也看过人杀猪、杀牛和羊。那些动物叫得可凄惨了,挣扎起来劲很大,除非杀了十几年的老手,杀只小猪都得几个人按着。”
“那又怎样?”
“你电影看多了。”他边啃着压缩饼干边说,“杀动物都很累人,别说杀人了,肯定也不会有快感。你杀不了我。”
我咬紧了牙齿。
我明明是在说真的,可他在回应我的时候却总是一副轻蔑的样子,好像不相信事情会按我说的发生。我明明可以很简单地杀他,可以拿刀刺进他肚子里,可以割开他的脖子,甚至只要轻轻按下手中遥控的第5档按钮,他就会死,他凭什么这么说?明明就是因为人类的生命太脆弱了,我才需要费心决定下最终的方式,只是因为我不想好不容易到了最后却草率地结束一切罢了。你又懂我的什么?我花了那么多的钱,我花掉了我所有的东西,你怎么会明白我在需求什么?
那些辩驳的言语在我胸中激荡,最后我冷静下来,把桌子上剩下的东西都推进垃圾桶里,拽着他去洗澡。
他说:我们不该分开洗吗?我说不需要,你和狗没区别。
我打开淋浴头,像涮一条狗一样冲洗他,拿沐浴球搓掉他身上的血迹。其实这很累人,因为他比我高,比我健壮,到底是成年男性的体型,我比他瘦小得多,又缺乏锻炼,没一会儿我就觉得累得不行,但我不愿承认。越发气恼之后,我把他的头按进装满水的脸盆里,他也不知在想什么,逆来顺受的,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第五次把他从水里拔出来,他靠在水池边呕水,完了后抬头问我:“好玩吗?”
我没有回答他,把他拉回了柜子旁,锁在原位。然后我洗澡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