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十七年,谷雨。
雨依旧下了整整三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
桃枝坐在窗前,瓦罐里的草药滋滋冒着热气,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翻阅养父留下的医书,时不时往锅里再添几味草药。
屋外雷声轰鸣,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茅草屋顶,似要把这件间独立于山腰间的小屋掀翻。
“今年的雨水怎会如此凶猛?”桃枝轻声自语,抬头望向窗外,书页正好停留在‘外伤止血’的章目。
灶膛内的柴火被稍稍拨开,火势渐小,她起身走向旁边的药柜,开始清点药材。
雨季过后,山下的村民们总会带着各种伤病前来求医,她得提前做好准备。
“咚——”
一声剧烈的异响穿透雨幕,穿透桃枝的耳膜,她不禁放下手中的艾草包,又望向窗外。
是雷声吗?
她侧耳倾听,荒山野岭,除了她这间避世的小草屋,方圆五里再无人家,怎会有人在这般天气,在这月黑风高夜造访?
“砰——”
又是一声闷响,这次桃枝听得更加清晰,从门外传来的。
心跳不自主地加快,桃枝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披在身上,又拿上一盏防风的油灯,推开小半个木门。
风驱急雨[1],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有人吗?”她试探地喊道,温吞的声音很快被风雨吞没。
油灯的光亮在黯淡的雨夜显得微弱而摇晃,桃枝小心翼翼地踏出门槛,泥水立刻浸湿她的布鞋,只得试探性往前走几步。
幸而,油灯的光晕下突然出现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五指张开,像是试图抓住什么,却无力地垂落在泥水中。顺着那只手往前望去,一个黑影匍匐在小径上,一动不动。
天啊!
桃枝身躯一抖,险些打翻油灯,顾不得磅礴大雨,快步上前,凑近那奄奄一息的人儿。
灯光下是一张苍白年轻男子的脸,双眼紧闭,嘴唇呈青紫色。
他身上墨色劲装,已然被雨水完全浸透,紧贴在身上。
不,不只有雨水——还有血,大量的血,从腰间渗出的血,在大雨的冲刷下,将周围的泥泞染成粉红。
桃枝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探向男子的颈侧,微弱的脉搏在她指腹间跳动,随时可能停止。
“还活着…”她喃喃道,意识到情况危急。
这人伤势严重,若是不及时救治,恐怕撑不过今夜。
桃枝环顾四周,这距离她的茅草屋几十步路子。但雨夜行路湿滑危难,她又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将这高大的男子带回屋内?
“得罪了。”油灯被桃枝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她要咬牙,双手抓住男子的肩膀,用力往屋内拖拽。
男子比想象中更加沉重,桃枝用尽全力,才勉强拖动。
雨水混合汗水从她额头滑落,蓑衣在拉扯中滑落一边。
她的身子已经完全湿透了。
短短十几步,已经停下来喘息了数次。
行行好,千万要撑住我把你拖回去。
桃枝瞧了眼男子,不知他腰腹的伤势能否经得住这一遭。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桃枝终于将男子拖到屋檐下,顾不得休息,费力地将男子半拖半抱弄进屋内,小心地安置在平时看诊用的竹榻上。
蓑衣被无情地脱下扔在一旁,桃枝立马关上门,风雨声顿时小了许多。
她拧了拧湿透的衣袖,立刻上前查看男子的伤势。
衣襟被葱白的手指利落的解开,桃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狰狞的刀伤从右肩斜贯穿至左腹,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深紫色,显然是淬毒的痕迹。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除了这道新伤,他身上还有数道已经愈合的旧伤疤,纵横交错,像是经历过无数的厮杀。
“这是招惹了什么人…?”桃枝紧拧眉头,手上动作不停,迅速取来热水和干净布巾,为男子擦去身上的雨水和血迹。
擦拭过程中,男子微微皱眉,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却仍然没有醒来的征兆。
桃枝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体温高得吓人,甚至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烫。
她快步走向药柜,从左边最上层取下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
这药丸是用几味珍贵草药研磨成细粉混合而制,平日不常示人,仅在危急之时才拿出使用。
能解百毒,能愈百病。
桃枝轻轻托起男子的头,试图将药丸送入他的口中,不成想他牙关紧要,根本无法喂药。
“公子?公子!”桃枝知晓这是尚有一丝意识的行为,轻声呼唤,“这是救命的药,我在救你,你必须服下。”
边说着,边用手指按摩他的下颌穴位。
“你不必担忧,不必害怕…”桃枝安慰道,见他牙关微微松动,趁机将药丸放入他的舌下。
解毒的过程结束,桃枝用煮过的布巾沾着她特制的药酒,小心地抚过伤口。
男子身形猛地抽搐,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啊!”桃枝轻呼一声,他的手如铁钳般有力,捏得她腕骨生疼。
“放开,放开…我不会害你,不会害你,我是在帮你…”她柔声安抚,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
桃枝这才注意到,男子的手布满老茧,尤其是虎口与指节处,显然是常年握刀剑留下的痕迹。
不知是她的声音起了作用,还是男子因刺骨的疼痛精疲力竭,桃枝感受到手上的力量正在放松,他的手最终慢慢垂落回榻上。
桃枝松了口气,取出银针和桑皮线,开始缝合那可怖的伤口。
“我的缝合手法不是特别精巧,缝合处不会特别漂亮,加上蒙汗药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制作,可能有点疼,忍一下吧。”
话音未落,男子的肌肉就紧绷了一下,额头渗出冷汗,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但仍然是紧闭双眼。
缝合时的痛苦并非常人所能忍受,桃枝作为医师更能体会,不由得对这位陌生男子生出一丝敬佩。
最后敷上特制的金疮药,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
做完这些,桃枝已经手臂疲软,身上的黏腻也顾不得。她想起灶台上煮着的退热汤药,本是给自己用的,没想到却造福他人。
桃枝舀起一勺汤药,在碗边吹了吹,又用指尖试探温度,直至温热适宜,才端着回到竹榻旁,又是一顿好说歹说,费尽周折才喂男子服下。
随后又用湿布不断擦拭他的额头和四肢,帮助降温。
滴答,滴答——
屋外的雨声渐渐微弱,屋檐滴水的声音愈发清晰。
桃枝争着时间换下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囫囵地给自己也喂下一碗退热汤药,守在榻边,时不时探一探男子的额头。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桃枝这才有闲情雅致观察他的外貌——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朗刚毅,眉如剑锋,鼻梁高挺。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桃枝被他右眉骨上的一道浅疤痕吸引了目光。
“你到底是谁呢?”桃枝望着男子轮廓分明的侧脸,喃喃自语。
连身上的衣着都是上好的锦缎制成,袖口的刺绣精美细致,一看就知非富即贵,又怎会流亡到荒郊野岭。
“幸而你遇见我,不然小命不保了。”桃枝念叨,余光瞥见他黑衣角落有什么凸起的东西。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掀开,是一块羊脂玉佩,上面雕刻一只雄鹰展翅,工艺精湛,背面还刻着两个小字:南影。
“南影…?”
桃枝默念,愈发好奇。
月夜风高,桃枝的眼皮越来越沉。她本想坚持守夜直到男子醒来,不成想今晚的惊险以及有些着凉击垮了她。
最终撑着小脸的手搭了下来,伏在榻边的小桌,不知不觉睡着。
朦胧中,桃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只受伤的鹰落在她的门外,翅膀染血,眼神却依然锐利。她想靠近为它疗伤,那鹰却化作一名黑衣男子,手持长剑,剑尖直逼她的咽喉。
桃枝猛地惊醒,窗外已然泛起鱼肚白。
雨停了,晨光熹微。
她急忙看向竹榻,却空无一人,只留下凌乱的被褥和血迹斑斑的布条。
“走,走了?”桃枝站起身,环顾四周,止不住担忧。
那男子伤势如此之重,即便刚完成救治,也不得如此大动干戈。
她快步走向门前,门闩却从里面插得好好的。
跳,跳窗走的?
她正疑惑间,目光落到药柜上,那里多了一件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一把剑。
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静静地横在药柜上,剑鞘上缠绕暗银游龙纹路,剑穗被单独拆下,黑曜石打造成如意纹悬挂黑色流苏,异常显眼。
桃枝伸手触碰剑鞘,金属冰凉刺骨,剑旁还摆放着一张纸条,字迹苍劲有力: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2]。此剑为证,他日必报。——南影”
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勿向他人提及今夜之事,免遭祸端。”
纸条被紧紧攥在手心,桃枝拉开门闩,晨雾弥漫在山间小径,一串脚印延伸向远方,消失在雾霭氤氲。
“南影…”
桃枝再次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预感。
这绝非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