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十七年,谷雨后第十日。
天气初晴,山间雾气缭绕。
桃枝用软布擦拭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指尖抚过剑鞘上的游龙纹路,若有所思。
这冰冷的武器与她满屋的草药医书格格不入,却因长时间的停驻莫名地融入这方空间。
“今日该下山了。”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小心翼翼地将长剑放回药柜上方。
昨日本该下山去村里问诊,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多等了一天,连收拾药箱的动作都比往日慢了许多,还时不时侧着耳朵听屋外的动静。
清晨的山峰带着雨后泥土的芳香吹进屋内,桃枝背起药箱,站在门前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将门闩紧,而是留了一条小缝。
她也不知为何要做出这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只觉得留一点小缝总有点希冀。
至于这希冀,也是不得而知。
离开时,桃枝回头望了一眼安静的小草茅屋,摸了摸袖中口袋的剑穗,又轻轻叹了口气,才转身踏上通往山下的小径。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屋旁的灌木丛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几片沾着晨露的叶子无声落下,又归于平静。
山下的村落一如既往宁静祥和。
桃枝照常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支起小桌,村民们很快排起了队。
她一边把脉问诊,一边配药包扎,动作娴熟,不紧不慢。
“桃枝姑娘,听说城里出大事哩!”王婶一边让桃枝检查她小孙子的咳嗽,一边压低声音道,“官府贴了悬赏令,说要抓一个穿黑衣的男子。”
桃枝柔声让小男孩张嘴,听到‘黑衣男子’时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轻轻将小男孩的下颚推上去。
“什么样的男子?这世间穿黑衣的男子可多了去了。”
“谁知道呢!”王婶摆摆手,“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消息传过来都变味了。只听说是重犯,赏金高的很,足足五十两银子呢!”
旁边的李铁匠插嘴道:“我前日去镇上送铁器,看见那告示了。说是那贼人伤了朝廷命官,穷凶极恶得很!”
说罢,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见着就得报官,否则同罪论处。”
桃枝心底猛地一沉,眸前浮现出那夜男子苍白的面容和腰间的重伤。
但愿不是他。
她强装镇定,为小童诊脉:“可有说那男子的样貌特征?”
李铁匠摇头:“那告示画得模糊,只说身材高大,右眉骨有疤,使一把黑剑...”
桃枝打包草药的绳结差点脱落。
她急忙低头整理,掩饰自己瞬间发白的脸色:“朝廷要犯,应,应该不会跑来我们这山野之地。”
“谁说不是呢!”王婶拍腿道,“不过啊,桃枝姑娘,您一个人独居山上,可得当心些。听说那贼人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
桃枝:“....”
“桃枝姑娘?”王婶喊道,“你怎么了,有在听吗,这药打包好了吗?”
桃枝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多谢婶子关心,我会注意的。这药打包好了,按我写的纸条分次服用,两日后便能痊愈。”
王婶一一应下,又关切地嘱咐道几句,领着小孙子离开。
问诊的村民接踵而至,桃枝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病人,可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右眉骨有疤痕、持黑色长剑,穿着黑衣。
应该不会是他吧?
这些体征大多常见...村里有位小伙子也是这副模样。
日头西斜。
“您这是风寒症状,吃几副驱寒发汗的药便能痊愈。”桃枝将打包好的药放在最后一位问诊的村民手中,嘱咐道,“切记这几日不要再吹凉风,注意保暖,也不得贪恋饮凉。”
那村民点头应和,付了十五文铜钱离开。
“呼。”
桃枝喘了口气,收拾药箱,见天色不算太晚,顿然想起身上还揣着那男子留下的剑穗。
村里除了李铁匠,还有位年长的铁匠大叔。见多识广,桃枝平日问诊总听闻他年轻时曾走南闯北的事迹,想必对这剑穗一定有所了解。
她绕小径到铁匠铺,从袖口中掏出剑穗递给他,铁匠大叔的眼睛即刻亮了起来。
“这可不是寻常物件啊,桃枝姑娘。”铁匠大叔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块黑曜石如意纹,声音压得极低,“上好的黑曜石打造的如意纹,只有朝廷的‘影卫’才配得上如此规格。”
“影卫?”桃枝从未听闻这个名称。
铁匠大叔警惕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偷听,才继续道:“那是直接听命于皇家的秘密护卫,专门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
桃枝心头一震。
南影竟然是皇家影卫?那他为何会被通缉?
“姑娘从何处得来此物?”铁匠大叔突然严肃地问。
“呃,是我在山上采药时捡到的。”桃枝慌忙编了个谎,接过剑穗匆匆告辞。
离开铁匠铺,她决定再去后山采些制作蒙汗药的草药再回屋。
林间静谧,只有鸟鸣与她的脚步声回荡。
忽的,桃枝感觉一阵异样爬上脊背,仿若有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她。
她猛地回头,密林深处只有斑驳的光影。
“谁在哪里?”桃枝试探性问道,声音在空荡的山间显得格外清晰寥寂。
只有微风作答。
她加快脚步,草草采摘了几株曼陀罗花便踏上归途。
夕阳将桃枝的影子拉的很长,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
不知为何,她总觉今日的山路格外漫长。
小屋逐渐出现在桃枝的视线中,她的心跳微微加快,期待着什么,两步合作一步上前,却见门缝依然如她离开时那样微微敞开,没有触碰的痕迹。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咬了咬下唇,推门而入。
“你回来了。”
低沉的男声从屋内的阴影传来,桃枝惊得差点打翻药箱。
竹榻上,黑衣男子正襟危坐,手中还在把玩他留下的那把黑剑。
“你——!”桃枝后退半步,后背抵在门上,“你怎么进来的?我明明…”
男子指了指窗户,几个沾着泥土的脚印异常显眼。
“跳窗。”他言简意赅,漆黑的眸子盯着桃枝,眼神灼烈,仿佛要将她盯穿个洞。
“你的伤…好些了吗?”桃枝别开脸,躲避他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解开衣带,将上衣退至腰间。
桃枝余光瞄到精瘦的□□,脸颊瞬间发烫。
她身为医者,见惯大大小小、男女老少的人体——包括面前这位男子,前不久才给他处理过伤势。
只是…
如此直接宽衣解带倒是让她有些不太自在。
但很快,桃枝这番不自在被惊恐全然替代——古铜色肌肤上,除了那日她缝合的伤口外,又多了几道新鲜的血痕,虽然不深,但足够触目惊心。
“你…”她说,手指抚上那些伤口,一阵酸楚,鼻子微皱,“你旧伤还未完全愈合,怎么又多了新的伤痕?!”
话音未落,桃枝连忙取来药箱,替他处理新的伤口。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甚至在触碰最深的伤口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悬赏令上的人,是你吗?”桃枝的口吻异常漫不经心,但心已经跳到嗓子眼里。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男子重新穿戴好衣裳,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桃枝诚实地说,“但我知道你那晚伤得很重,而我救了你,这就够了。”
男子定眼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桃枝僵在原地,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他指腹的薄茧擦得她有些发痒。
“你脸上有泥。”他淡淡地说,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悬赏令上的人确实是我。”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山后,桃枝的心也跟着坠入万丈深渊。
她咽了咽口水,竭力平复心情,点亮油灯,暖黄的光晕驱散部分黑夜。
“你为什么告诉我?你就不怕…”
“你不会。”他打断桃枝说话。
她迟疑了一会儿。
为什么会如此果决呢?就因为自己救了他吗?
“我叫南影。”他见桃枝迟迟未有回应,自顾自道。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介绍自己。
“嗯…南影,我是桃枝,桃花树枝的桃枝。”桃枝也回以自己的名字,反问他,“你回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找我治疗你的新伤吗?你需要什么,食物?还是铜钱。”
她一介弱女子,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皇家影卫可以套取的东西。
看他的貌相,也非贪财好色之人。
桃枝思索,原先一直见不到人,焦急担忧;可真当心心念念的人站在面前,又有点不想再见,甚至隐约有逃避之想。
这是为什么呢?
她何时变得如此矛盾。
“不是,这些身外之物对逃亡的我而言没有用处。”南影斟酌须臾,拿起放在竹榻旁的长剑,继续道,“我将长剑放在你的药柜之上,又留下了纸条,上面写得很清楚,今日到访,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桃枝反复咀嚼,不可置信。
悬赏令还新鲜热乎着呢,就来报恩。
他对面前只有一面之缘的隐居女子可真是信任。
桃枝又忆起村民们谈论的‘同罪论处’,发笑出声。
这是来报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