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的报恩,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桃枝将染血的布条扔进木盆,清水立刻晕开一片淡红。
南影没有辩解,将长剑又重新放回竹榻上,大步流星走向门外,消失在夜色中。
桃枝盯着晃动的木门,手指无意识摩挲木盆边缘,不知他下一步行动。
不过须臾,南影便归来,怀里抱着一大堆草药,有些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你这是?”桃枝瞪大眼睛,忽然想起今日采药时那种如芒在背的窒息感,“下午跟踪我的人是你?”
南影将草药放在桌上,点了点头:“山路危险。”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的身份不便于你同行。”
桃枝甩了甩手,走进查看那些草药,忽地倒吸一口凉气:“这株七叶一枝花有毒,还有这个,乌头草!”
她拧紧眉头,观察南影的神色,“你徒手采摘这些毒草,不怕中毒吗?!”
她可不会相信一个习武之人会有识别草药的能力!
南影摊开手掌,莞尔一笑:“我有经验。”
桃枝哑然,又瞧了好几眼,确认他没有中毒的迹象才沉默地整理草药,将它们分类放入药柜。
好半晌才缓缓开口:“这些我就收下了,就当做你的报恩。”
桃枝背对着南影,刻意保持平静,“你伤好后就离开吧,我不想招惹是非。”
“这里很安全。”南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约还有拧干布条的滴水声,“朝廷的人找不到。唯一的小径足够隐蔽难寻,适合我留下。”
桃枝听闻,气笑了。
她还以为南影是什么孤高沉默寡言的男子,没想到如此死皮赖脸。
留下来,问过她的意见了吗?
“先不论你有无男女之别,从进门开始就笃定我不会去报官,我真是有点怀疑你是否缺乏点脑子。”桃枝意识到自己好像说的有点过火,顿了顿,“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够我生活两年了。”
言下之意,让南影别那么单纯。
她也并非单纯善良的女子,那晚救治他仅仅只是出于医者仁心。
南影听完,只是摇摇头,重复那句话:“你不会。”
“凭什么这么确定?”
“文修平。”南影缓缓吐出三个字。
桃枝如遭雷劈,后退半步撞在药柜上,瓶瓶罐罐发出清脆碰撞声。
“你…你怎么知道我养父的名字?”
南影将挂在腰间的羊脂玉佩取下,缓缓靠近桃枝,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桃枝双手放在胸前,难为情地别过脸。
怎么突然靠得如此之近,莫非…
他将玉佩横放,在昏黄的灯光下,展翅的雄鹰上透出一个字:‘文’。
“你看到了玉佩,却没看仔细,这雄鹰上的字,正是你养父的姓。这玉佩,是他亲手雕刻赠予我的。”
养父生前还有这项技能?
桃枝从南影身上莫名了解到一个不一样的养父。
“谁知道你是不是胡诌,想要博得我的信任…”
“文先生曾经是影卫统领,我的师父。”南影声音罕见带上一丝温度,“十五年前,他因伤退出,隐居于此,弃武从医。”
他的目光落在竹榻上的长剑:“这把长剑,以及上面的剑穗,都是他传给我的。”
桃枝眨了眨眼,忆起与养父的谈话,确实有谈及他曾经是为朝廷效力,但却没有说明详细的职责。
书柜的最角落,也有摆放着泛黄许久的兵书——但她一直以为是装饰品。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这里?”
桃枝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夜重伤的南影会精准地倒在下山的小径,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南影点头:“师父临走前告诉我,若有危机,可来此处。”
“但我没想到,他有一个女儿,也没想到,他已经不在了。”
提及养父离世,桃枝眼眶也微微发热。
她幼时被养父领走抚养长大,她的一方世界只有养父一人,读书习字、诗词歌赋都由养父一人操办。
桃枝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相处的时间还是过于短暂,她还未完全了解养父,了解他的一生。
“你…”
“五岁,他培养了我十五年,直到离开。”南影知晓她要问什么,率先开口。
“十,十五年?”桃枝略为吃惊,养父抚养她成人也不过十年。
幸而她与养父有法律承认的领养手续,不然按照时间她或许还得叫南影一声‘哥哥’。
“嗯…我是孤儿,师父也算我的半个父亲。”南影道,另外半个则是覆灭的前朝廷。
“哦…”
桃枝突然不知如何回应,本想轻松、带有安慰也回一句“好巧,我也是孤儿!”但听起来好像太过没心没肺,实在不符合当下二人呼吸缠呼吸的奇异氛围。
南影稍稍后退,伸出手来:“剑穗…”
桃枝以为他要索回,急忙从袖中口袋取出那枚黑曜石如意纹剑穗,递了过去。
不料南影却将她的手推了回来,又笑了一声。
“何必如此急迫?我话还没说完,这剑穗本就该属于你。只是这原本只是一个护身符,”他的手指拨动了下垂下的黑色流苏,“给我改成了剑穗,仅此而已,现在当物归原主。”
桃枝直视着他包含笑意的眼眸,握紧剑穗,半晌才吐出一句:“即便如此,你,你留在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每隔十日就要下山问诊,你也知晓,村里已经开始流传悬赏令的消息…”
南影收回勾起的唇角,又恢复冷峻的模样,从竹榻角落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扔在她面前的桌上,道:“这是我全部的积蓄,足够半年用度。我乃习武之人,擅长狩猎,可以自给自足,不会拖累你。”
桃枝看了看那布包里的几块碎银和一些铜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妥协:“随便你,但你记住,若引来祸端,我第一个赶你走。”
十余日在相安无事中悄然流逝。
桃枝没有过多的询问南影的过往,以及他为何会被悬赏,为何会被追杀。南影也极少开口,事倒是做的不少,偶尔也会提及关于文修平的往事——
“师父常说,习武之人,不得只专注于习武,还得修心。”
“他经常在我舞剑时拿出那些草药,要我边舞边辨别。”
每次听到这些,桃枝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仿佛通过这些只言片语,能拼凑出养父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多了解养父,但心底某个角落可是清晰知晓,她已经开始信任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了。
或许从那个雨夜,那个月黑风高夜初见,就已经如此。
下山问诊的日子不期而至。
南影默默靠在门边,盯着桃枝收拾药箱,目光深沉,猜不透心思。
“我傍晚前回来。”桃枝系好斗篷,犹豫了一下还是嘱咐道,“你…注意安全。”
南影点点头,突然不知从何处递来一把小刀:“带上武器,有危险还能明哲保身。”
桃枝轻笑,想着你就是最大的危险,但还是接过小刀。
下山的路格外安静,连鸟鸣都稀少。
桃枝心中的那股不安越发强烈,脚步顿然加快。
刚到村口,她的预感就应验了,四五个身着官服的人正举着悬赏令挨家挨户盘问。
桃枝下意识想转身回避,却被一个眼尖的官差叫住:“站住!那个背药箱的,从哪来的?!”
她强自镇定,露出平日温和的笑容:“民女是山中的医者,每月固定来村里问诊。”
官差走进,眯着眼打量她:“山中?哪座山?”
“北面的玄山。”桃枝面不改色,指了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
官差还想多问几句,几个村民闻声赶来。
“官爷,这位姑娘是我们村的恩人,每月都来给我们这群老骨头看病。您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吓着姑娘。”
官差哼了一声,抖开手中的悬赏令:“见过这人吗?黑衣,眉骨有疤,身高约七尺。”
桃枝看向那张画像,画工极为粗糙,但南影的轮廓依稀可辨。
她心跳如鼓,面上却露出疑惑神情,微微偏头:“未曾见过。这人犯了什么事?”
“朝廷重犯!”官差厉声道,“窝藏者同罪!”
“官爷,”王婶挤上前,“我们这小山村,连个生面孔都少见,哪会有什么重犯?您看这日头正毒,不如到我家喝碗豆汁解解暑?”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着好话,吵得官差捂住耳朵,一脸不耐。
又见桃枝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终于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们奉命搜查,你们该干嘛干嘛!”
桃枝心里倍感交加,迅速走到老槐树下支起小桌。
整个下午,她强迫自己专注问诊,却总忍不住用余光观察那些官差的动向,提心吊胆。
直至夕阳西斜,官差们才悻悻离去,显然一无所获。
村民们长舒一口气,可桃枝心情愈发沉重,婉拒了村民的晚饭邀请,匆匆踏上归途。
山路蜿蜒,暮色渐浓。
桃枝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她不断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踪。
草屋的轮廓出现在视野,桃枝眼眶几乎要凝出泪珠子来。
推开门那一瞬,却僵在原地。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野菜粥。
摆放在药柜上的那把漆黑长剑也不见踪影。
“南影?”桃枝轻声呼唤。
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