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太平日子。
这日天色阴沉得厉害,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桃枝收拾着竹篮,将需要采买的物品一一记在心上。
“我去城里一趟,米面还有些药材都不够了。”她系好斗篷带子,回头望了眼倚门而立的南影。
“早些回来。”他眉头微蹙,扶正桃枝的斗篷。
“嗯,”桃枝点点头,又顿了顿,“你,你别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
南影勾唇一笑,黑眸直视她:“不会。”
得了这句承诺,桃枝摸了摸袖中的小刀,这才转身踏入蒸腾暑气中。
山道两侧的知了声嘶力竭,仿佛也在抗议这闷热天气。
桃枝沿着熟悉的山路下行,搭上村里每月一次的进城马车。
马车颠簸了两三个时辰,城墙的轮廓才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甫一入城,桃枝便觉出点异样。
往昔喧嚣的街市此时行人寥寥,偶尔几个路人也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间神色凝重。
卖米铺子前排着长队,掌柜的愁眉苦脸拨弄着算盘。
“上好的百米,三十文一斗!”伙计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桃枝一惊,忍不住问道:“上月不是才二十文?怎涨价这么多?”
掌柜的左右张望,压低嗓音:“姑娘有所不知,朝廷变天哩!先帝定的太子爷被外戚篡了位,这几日正在清算旧臣呢。”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继续道:“这运河呀也封了,南边的米运不来…”
桃枝忽的心头一跳:“可知都有哪些大臣遭难?”
“那可多了去了,”掌柜的掰着手指,“礼部周大人、兵部李将军…,哦,还有个影卫统领,听说那位的某个徒弟杀了外戚的老爷,正被重金悬赏呢!”
桃枝手中的米袋差点滑落,强自镇定地付了钱,匆匆往城中央的告示栏行去。
她挤进人群,数张悬赏令墨迹犹新。
最醒目处那张绘着熟悉的面容——剑眉星目,右眉骨一道浅疤,不是南影还能是谁?
“逆贼南影,弑杀朝廷命官,罪不容诛,擒获者赏银百两,格杀者五十两。”桃枝默念着那猩红大字,脊背窜上一股寒意,耳边嗡嗡作响。
她木然离开告示栏,隐约听路人议论。
“听说那南影卫是为了护太子才动手…”
“元家老爷死得蹊跷啊…说是飞刀一击毙命…”
“嘘,谨言慎行!担心隔墙有耳…”
桃枝攥紧了竹篮的提手,指节发白。
终于明白了南影被追杀的缘由…
她抿了抿唇,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匆匆采买完毕便往城门赶。
回程的马车似乎比来时更加缓慢。桃枝望着外头渐沉的日色,心头不安愈甚。
马车终于停在村口,但夕阳已是半隐在山后,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
桃枝没有立即上山,而是先去了相熟的王婶家。
“桃枝姑娘,您今日气色看着不佳啊,”王婶递来粗陶碗,里头装着青茶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道给我听听,些许还能帮上点什么!”
桃枝勉强一笑,抿了口茶水润润干裂的唇:“天热又闷得很,扰得我心情也不太好。”
她放下茶碗,余光却瞥见窗外几个陌生身影在村口徘徊,俱是黑衣劲装,腰间佩刀。
“王婶,今日村里可否有什么生人来过?”桃枝小声道。
王婶左右看了看,又掩了掩帘子,压着声音:“晌午时分来了几个黑衣人,在村口转悠了半天,问了些奇怪问题就走了。村长说看着不太像个好人,让大家小心些。这不,若不是您来,我这门些许都死紧呢。”
桃枝心头一紧,将茶水一饮而尽,婉拒了王婶留饭的好意,带着对南影的忧虑,改变以往归途的行径,而是绕至后山显路。
这道路崎岖不平,却可避开大部分视线。
暮色渐沉。
桃枝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轻若猫行,耳尖微动,捕捉着林中细微响动。
山风忽起,吹得林叶沙沙作响。
桃枝忽觉颈后寒毛倒竖,来不及思索便往侧边一滚。
“锵———”
一柄雪亮短刀深深插入她方才站立处的树干。
黑衣刺客如鬼魅自树梢跃下,刀锋在暮色中划出寒光。
桃枝本能去摸索袖中匕首,却见一道墨色身影自天而降,掠过她的头顶——南影长剑如虹,自刺客后心贯入,剑尖透腹而出。
“噗嗤——”
血珠顺着剑刃滴入黄土。
刺客双目圆瞪,喉间‘咯咯’作响,轰然倒地。
来不及喘息,南影拽着桃枝隐入灌木丛中,温热掌心紧捂住她的唇瓣,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嘘。”
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两名同样装束的刺客出现在桃枝曾走过的山路,警惕地四下张望。
南影从靴筒中抽出两柄柳叶飞刀,腕间一抖,寒芒瞬息没入那二人的咽喉,甚至来不及出声,便如木头般栽倒在地。
桃枝浑身发抖,屏息凝神,手指死死攥住南影衣袖。
可怕…
血腥气在闷热山林间弥漫,混合泥土与草木的气息,令人作呕。
“闭眼。”南影低语,温热掌心抚上她的双眸。
桃枝只觉身子一轻,小声惊呼一声,被他打横抱起。
耳侧风声呼啸,夹杂着远处隐约的招呼声。
待到桃枝重见光日,已置身于小茅草屋前的隐秘小径。南影倚在树旁,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
“你受伤了?”桃枝踮起脚,手指擦拭他脸上的的血痕。
南影不语,只是抓住她作乱的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树枝刮的,无伤大雅。”
桃枝紧拧着眉毛,见他一直捂着腰腹的旧伤,惊呼:“你是不是旧伤复发了?!别靠着了,快进屋。”
桃枝拉扯着南影,让他整个重量压在她弱小的身躯上,伏着他进了屋子,吃力地放在竹榻上。
南影任由她的动作,安静地望着她处理自己的伤口,片刻后才道出一句。
“对不起。”
桃枝擦拭药酒的手一顿,目光从他的伤口处移至脸庞,微微偏头:“和我说道歉作甚?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
“你的裙角沾血,脏了。”
“裙角?”桃枝无所谓地看了眼自己的素裙,轻声一笑,用纱布包扎他的伤口处,“无碍,能逃命就好。”
南影喉间轻哼一声,作为回应。
屋内又静默了须臾,桃枝将手塞进木盆里洗净,甩了两甩,瞧见半阖眼的南影,欲言又止。
“明天我会离开。”他突然开口。
“为什么?!”
桃枝怒嗔,心里又一阵无名火蹭蹭上涨。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般无礼!
到底问过她的意见没有?!
南影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他们...已经察觉这里的不对劲了,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可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桃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城里的告示,你杀了当朝统治者的老爷!”
“是我杀的如何?”南影讥笑,“谋害先帝的主谋,我作为忠臣,为何不能杀?”
“一命抵一命,值得吗。”桃枝神情复杂,强自镇定,但微微发颤的身子骗不了人。
南影眸光骤冷,手指抚摸一旁的剑柄:“值得。”
他的命是前朝给的,若不报这弑君之仇,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这柄剑若不饮仇人血,与废铁何异?
桃枝凝望他深邃的黑眸,想起养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心中的道。这道啊,比天高,比地厚,纵是粉身碎骨,也得守着它走到底。”
呵,‘道’吗...
真令人捉摸不清。
“你...”桃枝蹙眉,眼角含泪,抚上南影的右眉骨,哽咽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回来?你就该...”
“舍不得。”
南影打断她,又牵上她的手,十指相扣。
“....”桃枝不语,只是任由他的动作。
“在兵荒马乱的日子活了十几年,头一回感受到如此温情。”他附身亲了一下桃枝的额头,又是一声叹息,像是嘲笑自己的天真,“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总觉自己能做得天衣无缝。”
“桃枝。”他首次唤她名讳,“是我的错罢,你本可以过平静的生活,是我打破了这一切。”
“胡说!”桃枝反驳,“错就错在这外戚是个混蛋,错就错在这该死的‘道’。你不准离开,就老实待在这,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她的声音最后带了丝恳求,原先的怒意一消而散。
南影摇摇头,轻吻她的指节:“不行,我必须离开。若是他们发现我在你这,你也会惹上杀身之祸。”
“不行,”桃枝猛地摇头,“可那几个刺客...”
“正因如此,那几个刺客明显是察觉到了,想用你勾出我罢。”南影另一只手的指腹擦去她眼下泪痕,“你在明处已经不安全了,我必须离开。”
南影松开相扣的手,将长剑塞入桃枝怀中:“以此剑为誓,我一定活着回来。”
“你把剑给我了,遇到危险怎么办?你带着!”桃枝说罢要把剑推回去。
“我自有手段,不必担心。”
他起身穿好衣服,桃枝也跟随连忙起身,紧蹙的眉头始终未松,悲伤地望着他。
南影揉了揉她的头顶,忽然附身,薄唇在她鼻尖轻轻一触,快得恍若错觉。
他推开木门,侧脸低眸:“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桃枝抱着长剑,暖黄的灯光与南影消失在幕夜的身影在门框上凝成一道割裂的剪影。
剑身上还残留着南影掌心的温度,冰凉的金属却烫得她心口发颤。
泪如雨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