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又过了几日太平日子。

    这日天色阴沉得厉害,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桃枝收拾着竹篮,将需要采买的物品一一记在心上。

    “我去城里一趟,米面还有些药材都不够了。”她系好斗篷带子,回头望了眼倚门而立的南影。

    “早些回来。”他眉头微蹙,扶正桃枝的斗篷。

    “嗯,”桃枝点点头,又顿了顿,“你,你别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

    南影勾唇一笑,黑眸直视她:“不会。”

    得了这句承诺,桃枝摸了摸袖中的小刀,这才转身踏入蒸腾暑气中。

    山道两侧的知了声嘶力竭,仿佛也在抗议这闷热天气。

    桃枝沿着熟悉的山路下行,搭上村里每月一次的进城马车。

    马车颠簸了两三个时辰,城墙的轮廓才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甫一入城,桃枝便觉出点异样。

    往昔喧嚣的街市此时行人寥寥,偶尔几个路人也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间神色凝重。

    卖米铺子前排着长队,掌柜的愁眉苦脸拨弄着算盘。

    “上好的百米,三十文一斗!”伙计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桃枝一惊,忍不住问道:“上月不是才二十文?怎涨价这么多?”

    掌柜的左右张望,压低嗓音:“姑娘有所不知,朝廷变天哩!先帝定的太子爷被外戚篡了位,这几日正在清算旧臣呢。”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继续道:“这运河呀也封了,南边的米运不来…”

    桃枝忽的心头一跳:“可知都有哪些大臣遭难?”

    “那可多了去了,”掌柜的掰着手指,“礼部周大人、兵部李将军…,哦,还有个影卫统领,听说那位的某个徒弟杀了外戚的老爷,正被重金悬赏呢!”

    桃枝手中的米袋差点滑落,强自镇定地付了钱,匆匆往城中央的告示栏行去。

    她挤进人群,数张悬赏令墨迹犹新。

    最醒目处那张绘着熟悉的面容——剑眉星目,右眉骨一道浅疤,不是南影还能是谁?

    “逆贼南影,弑杀朝廷命官,罪不容诛,擒获者赏银百两,格杀者五十两。”桃枝默念着那猩红大字,脊背窜上一股寒意,耳边嗡嗡作响。

    她木然离开告示栏,隐约听路人议论。

    “听说那南影卫是为了护太子才动手…”

    “元家老爷死得蹊跷啊…说是飞刀一击毙命…”

    “嘘,谨言慎行!担心隔墙有耳…”

    桃枝攥紧了竹篮的提手,指节发白。

    终于明白了南影被追杀的缘由…

    她抿了抿唇,不知作何感想,只是匆匆采买完毕便往城门赶。

    回程的马车似乎比来时更加缓慢。桃枝望着外头渐沉的日色,心头不安愈甚。

    马车终于停在村口,但夕阳已是半隐在山后,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

    桃枝没有立即上山,而是先去了相熟的王婶家。

    “桃枝姑娘,您今日气色看着不佳啊,”王婶递来粗陶碗,里头装着青茶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道给我听听,些许还能帮上点什么!”

    桃枝勉强一笑,抿了口茶水润润干裂的唇:“天热又闷得很,扰得我心情也不太好。”

    她放下茶碗,余光却瞥见窗外几个陌生身影在村口徘徊,俱是黑衣劲装,腰间佩刀。

    “王婶,今日村里可否有什么生人来过?”桃枝小声道。

    王婶左右看了看,又掩了掩帘子,压着声音:“晌午时分来了几个黑衣人,在村口转悠了半天,问了些奇怪问题就走了。村长说看着不太像个好人,让大家小心些。这不,若不是您来,我这门些许都死紧呢。”

    桃枝心头一紧,将茶水一饮而尽,婉拒了王婶留饭的好意,带着对南影的忧虑,改变以往归途的行径,而是绕至后山显路。

    这道路崎岖不平,却可避开大部分视线。

    暮色渐沉。

    桃枝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轻若猫行,耳尖微动,捕捉着林中细微响动。

    山风忽起,吹得林叶沙沙作响。

    桃枝忽觉颈后寒毛倒竖,来不及思索便往侧边一滚。

    “锵———”

    一柄雪亮短刀深深插入她方才站立处的树干。

    黑衣刺客如鬼魅自树梢跃下,刀锋在暮色中划出寒光。

    桃枝本能去摸索袖中匕首,却见一道墨色身影自天而降,掠过她的头顶——南影长剑如虹,自刺客后心贯入,剑尖透腹而出。

    “噗嗤——”

    血珠顺着剑刃滴入黄土。

    刺客双目圆瞪,喉间‘咯咯’作响,轰然倒地。

    来不及喘息,南影拽着桃枝隐入灌木丛中,温热掌心紧捂住她的唇瓣,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嘘。”

    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两名同样装束的刺客出现在桃枝曾走过的山路,警惕地四下张望。

    南影从靴筒中抽出两柄柳叶飞刀,腕间一抖,寒芒瞬息没入那二人的咽喉,甚至来不及出声,便如木头般栽倒在地。

    桃枝浑身发抖,屏息凝神,手指死死攥住南影衣袖。

    可怕…

    血腥气在闷热山林间弥漫,混合泥土与草木的气息,令人作呕。

    “闭眼。”南影低语,温热掌心抚上她的双眸。

    桃枝只觉身子一轻,小声惊呼一声,被他打横抱起。

    耳侧风声呼啸,夹杂着远处隐约的招呼声。

    待到桃枝重见光日,已置身于小茅草屋前的隐秘小径。南影倚在树旁,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

    “你受伤了?”桃枝踮起脚,手指擦拭他脸上的的血痕。

    南影不语,只是抓住她作乱的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树枝刮的,无伤大雅。”

    桃枝紧拧着眉毛,见他一直捂着腰腹的旧伤,惊呼:“你是不是旧伤复发了?!别靠着了,快进屋。”

    桃枝拉扯着南影,让他整个重量压在她弱小的身躯上,伏着他进了屋子,吃力地放在竹榻上。

    南影任由她的动作,安静地望着她处理自己的伤口,片刻后才道出一句。

    “对不起。”

    桃枝擦拭药酒的手一顿,目光从他的伤口处移至脸庞,微微偏头:“和我说道歉作甚?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

    “你的裙角沾血,脏了。”

    “裙角?”桃枝无所谓地看了眼自己的素裙,轻声一笑,用纱布包扎他的伤口处,“无碍,能逃命就好。”

    南影喉间轻哼一声,作为回应。

    屋内又静默了须臾,桃枝将手塞进木盆里洗净,甩了两甩,瞧见半阖眼的南影,欲言又止。

    “明天我会离开。”他突然开口。

    “为什么?!”

    桃枝怒嗔,心里又一阵无名火蹭蹭上涨。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般无礼!

    到底问过她的意见没有?!

    南影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他们...已经察觉这里的不对劲了,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可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桃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城里的告示,你杀了当朝统治者的老爷!”

    “是我杀的如何?”南影讥笑,“谋害先帝的主谋,我作为忠臣,为何不能杀?”

    “一命抵一命,值得吗。”桃枝神情复杂,强自镇定,但微微发颤的身子骗不了人。

    南影眸光骤冷,手指抚摸一旁的剑柄:“值得。”

    他的命是前朝给的,若不报这弑君之仇,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这柄剑若不饮仇人血,与废铁何异?

    桃枝凝望他深邃的黑眸,想起养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心中的道。这道啊,比天高,比地厚,纵是粉身碎骨,也得守着它走到底。”

    呵,‘道’吗...

    真令人捉摸不清。

    “你...”桃枝蹙眉,眼角含泪,抚上南影的右眉骨,哽咽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回来?你就该...”

    “舍不得。”

    南影打断她,又牵上她的手,十指相扣。

    “....”桃枝不语,只是任由他的动作。

    “在兵荒马乱的日子活了十几年,头一回感受到如此温情。”他附身亲了一下桃枝的额头,又是一声叹息,像是嘲笑自己的天真,“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总觉自己能做得天衣无缝。”

    “桃枝。”他首次唤她名讳,“是我的错罢,你本可以过平静的生活,是我打破了这一切。”

    “胡说!”桃枝反驳,“错就错在这外戚是个混蛋,错就错在这该死的‘道’。你不准离开,就老实待在这,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她的声音最后带了丝恳求,原先的怒意一消而散。

    南影摇摇头,轻吻她的指节:“不行,我必须离开。若是他们发现我在你这,你也会惹上杀身之祸。”

    “不行,”桃枝猛地摇头,“可那几个刺客...”

    “正因如此,那几个刺客明显是察觉到了,想用你勾出我罢。”南影另一只手的指腹擦去她眼下泪痕,“你在明处已经不安全了,我必须离开。”

    南影松开相扣的手,将长剑塞入桃枝怀中:“以此剑为誓,我一定活着回来。”

    “你把剑给我了,遇到危险怎么办?你带着!”桃枝说罢要把剑推回去。

    “我自有手段,不必担心。”

    他起身穿好衣服,桃枝也跟随连忙起身,紧蹙的眉头始终未松,悲伤地望着他。

    南影揉了揉她的头顶,忽然附身,薄唇在她鼻尖轻轻一触,快得恍若错觉。

    他推开木门,侧脸低眸:“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桃枝抱着长剑,暖黄的灯光与南影消失在幕夜的身影在门框上凝成一道割裂的剪影。

    剑身上还残留着南影掌心的温度,冰凉的金属却烫得她心口发颤。

    泪如雨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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