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刚过，上海的天气却不见转凉，天上的云压得低低的，一阵风卷过，夹着灰尘和燥热，没得惹人心烦，午后的路上静悄悄的，只不时听见几声鸟叫。林宅的厨房里却热闹的紧，炭炉上吊着鸡汤，丫头小黛在一旁打着扇子看着火，顾婶在案板上拆蟹，这二十只蟹是今天一早她亲自去鱼市上挑的，个个满黄，夫人特意交代了大小姐回来定要做她爱吃的蟹粉豆腐。

    顾婶是林家的老人了，自从先生和夫人搬进这座洋房起就来做佣人，一晃眼，十三年就过去了。林先生是极文雅的人，对下人也总是客客气气从不大声打骂，夫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待人有礼进退有度，虽是先生赚钱养家，可家里一应大小事都由夫人打理，哪怕是在三年前先生的丧礼上也未见夫人乱了半点分寸，自先生走后林家就只剩了夫人和三位小姐，登门的访客渐渐地少了，后来大小姐嫁了人，林家就裁减了佣人，如今只剩了顾嫂并一个丫头使唤。

    拆完最后一只蟹，天上就落下了豆大的雨点子，哗啦啦的像是泼下来的一般，空气里终于带了一丝凉意，客厅里的西洋钟重重的打了三下，顾婶吩咐小黛去伺候午休的夫人起床，自己接着备菜。

    雨势渐小，门口传来小汽车的声音，门铃一响，小黛便急匆匆的从二楼下来应门，司机开了门，小轿车上盈盈的下来一位太太，穿着一袭竹绿色的竖纹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珍珠白的针织外衫，头发也梳成了当下时兴的水波纹卷发，妆容精致，一脸温婉。

    “大小姐回来了！”司机才刚拿了行李，就见小黛撑着伞一溜烟地跑出来。

    “许久不见，你这丫头还是这么毛躁，仔细路滑跌了。”林慕春看着来开门的小丫头不禁失笑。

    “哪能呢，夫人午睡刚起，听见汽车声便知道是大小姐回来了，赶忙喊我来接你，这雨说下就下，怕小姐湿了衣裳受凉。”小黛一面说一面接过司机手里的行李箱子。

    林夫人将将下楼，迎面就见着大女儿进了客厅。

    “慕春，这次回来可得多住几日。”林夫人看着眼前的长女，体态比之前丰腴了一些，脸颊红润，想来在陆家过得不错，三个女儿里大女儿同自己最像，也最为老成懂事。

    “妈，立诚到南京谈生意，没个半个月回不来，我这次便多在家里住上几天，多陪陪您。”林慕春挽了母亲到沙发上坐下，林家大小姐去年刚结婚，嫁给了上海有名的银行家陆译明的侄子陆立诚，陆立诚在叔叔家银行供职，是业内公认的青年才俊，陆译明也对这个侄子颇为器重，为了这桩婚事，林夫人可没少花心思。

    顾婶从厨房出来，端着刚沏好的茶和小点心。

    “哟，这又是周末又是下雨的，寄夏和知秋去哪了，怎么也不见人呢？”林慕春问到，林家三个女儿，二小姐林寄夏在大学念最后一个学年，三小姐林知秋将十六，还在教会学校上学。

    “小妹跟同学去剧院看话剧去了，你二妹一大早就急急的出门去了，说是要去学校，大半天了也不见回来，不是我说，若是你两个妹妹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省心了。”林夫人叹气道。

    “妈可别这么说，小妹才十六，到底还小，玩心重点也是有的。”林家三位小姐里若单论长相，小妹最是出众，难得的雪白肌肤，瓜子脸，杏仁眼，小时候旁人都说她像百货公司货架上的洋娃娃，如今十几岁的年纪，越发的出挑，又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林夫人放心不下，就送了去女子教会学校念书。林慕春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又说：“再来二妹聪颖，你当那大学是想去便去的，这大学生可是稀罕物，别人家想要还不一定有呢，现在时代变了，如今人都提倡当新女性。”

    “你当你母亲是那裹脚的老太太不成，当初你去商行上班，二妹去念大学，我可曾阻拦，就算是女儿家也要多读书才能明理，多见些世面出入应对才会得体，可说到底终归还是女儿家，总要嫁人生子。”林先生没了以后，林夫人一人操持家务，最让她悬心的莫过于这三个女儿出路，最头疼的便是这个二女儿，当年想让她考女大，混过两三年出来找个好人家，偏这小丫头不省事背着自己考了别的大学还去念了什么数学，丈夫还在时也总是惯着几个女儿，如今可好，眼见虚岁都二十了，却还是个孩子心性，不见长进。

    才说着话，便听见门口一阵响动，两人循声望去，竟是淋得落汤鸡般的林寄夏回来了，林寄夏留着的短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象牙白衬衫和套着的褐色马甲已经被打湿，腿上那条女士的西服裤甚至还在滴水。

    “天爷，你这是掉进黄浦江里了，怎么淋成这样！”林夫人惊呼着起身，林寄夏支支吾吾得就要往卧房跑，看见沙发上坐着的大姐赶忙投了个求助的眼神，大姐会意拉住母亲，只说让她先去换衣服，别着了凉，再吩咐小黛去给二妹烧洗澡水，顾婶熬姜汤，安排妥帖了回头就见林母闷闷的坐在一边。

    “喏，你看看你二妹，越大越没个正形，一味地胡闹。”

    林慕春挨着母亲坐下，宽慰母亲说：“今天这雨落得突然，许是二妹赶在半路上了也未可知。二妹是个散漫性子，在有些事情上总是不大开窍，我知道母亲心里急什么，因此平日里也帮母亲细细留意着，前几日立诚招待几位同事到家里做客，有一位陈先生，比二妹长两岁，模样清秀，脾气也温和，听说还未成婚，便让立诚悄悄打探了一下家世，那位陈先生祖籍是南京的，父亲还在国民政府财政部里供着司长的职，我看着倒是同二妹颇为般配。”

    林夫人听了拉着慕春问下文，林慕春笑道：

    “先不着急，这月月底立诚叔叔家要做一次慈善晚会，回头我把二妹三妹带上，一则让妹妹们出门交际一下，二则也借机让二妹同这陈先生见见面，若是相看上了再好不过，若是不合心意也不至于太尴尬，只是以二妹那脾气，说透了她是不肯去的，只说出门玩玩，您看可好。”

    林夫人终于疏了愁容，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