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还有另一桩事。”虽然想要知道的事情没有结果,但是徐醒也不想白来一趟,她问李衔如:“除了明面上的交易外,这里是不是也可以雇佣死士?”
“是,”李衔如很聪明,一下就听出了公主的言外之意,“事实上,买凶杀人才是黑市最要紧的生意,也是这里最大的收益来源。”
李衔如告诉他们,黑市是三年前突然出现的。没有人知道黑市的主人是谁、他又为什么偏偏选在天子脚下创造了这样一个隐秘自由的王国,他们只知道只要来到这里,只要有足够的钱财,就可以买到愿意替自己卖命的人。
“所以,有没有可能……?”上回在大理寺,李衔如告诉他们刺杀徐醒的那些人极有可能是死士。
大安法纪森严,徐醒原以为敢在朱楼和禁军的眼皮底下豢养那么多死士,无异于鸟入樊笼。可如今看来,天子脚下似乎还存在着许多超脱于朝廷控制的地方。
“那些死士的确很有可能出自黑市,但您很难在这里找到线索。黑市的生意之所以能做这么大,其中一个规矩就是绝不能透露雇主的信息。就算是‘那位’来了,也休想从他们嘴里撬出东西来。”
李衔如的话并没有扑灭徐醒的希望,她转头问楼坱:“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楼坱应声。
他和公主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自从取到案卷,楼坱从没懈怠过,他在那逻辑缜密因果完备的本本案卷中看到了一层阻碍他触及真相的迷障,几个月来,他想过很多种办法,但都没能突破那层迷障。
如今得知了世上还有黑市这样的地方,无疑是多为他提供了一条路。虽然很难,但起码有机会。
想要了解的都已经明晰,李衔如还要赶去买回她父亲的卖身契,于是就没有多留。她拜别了徐醒,揣着钱袋匆匆跑下楼。
饮尽壶中最后一点茶水,徐醒走到窗边,自上而下俯瞰着目之所及的范围。
她这时才意识到,刚才拥簇在她周围的那群人所觊觎的并不仅仅是她腰间的钱袋。他们黏稠、精明的目光里,分明也在掂量着她这条命值多少钱。
“您为何如此信任她?”楼坱站在徐醒身后问。
“因为她没有骗我的必要。”徐醒“啪”地一声关上窗户,转过身倚在窗台边,抬头看向楼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楼坱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意识到这一点,徐醒马上站直,还微不可察地挺了挺身子:“要是我把今日在黑市遇见她的事情说出去,你猜会发生什么?”
“禁军会在一夜之间将此处填平,我顶多会被百官上书痛批一顿,而李衔如一定会丢了官职。更重要的是,黑市消失后,她要再想找到那纸卖身契可就难上加难了。”
至于李衔如的身世就更不可能造假了。凡是朝廷的官员生平皆被登记在册,徐醒只要调出记载了李衔如生平的册子便能一目了然。更何况,青州是什么地方?
要是李衔如胆子真的大到这样的程度,那她就不会只是个寺正了。
从李衔如敢出现在她面前帮她解围起,徐醒就知道李衔如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绝不可能在她面前说哪怕一句谎话。
“浮白,”徐醒偏过头,“闲时记得替我去朱楼敲打一番,他们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轻松了。”
他们顺着原路回到了地面上,又被蒙住眼睛带回了城外的那个小村庄。
东方既白,他们必须马上回到宫里去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徐醒日日都会前往万寿宫,又日日都会被守在万寿宫门外的亲卫请回来。她也曾故技重施尝试过翻墙,没想到这一次的守卫如此严密,竟然连哪怕一处墙角被守得严严实实。
李净初告诉徐醒,太后心中郁结已久,早就亏空了身子,如今只能靠药物吊着一条命,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
“娘娘的病并没有那么容易传染,只是不知道为何陛下如此慎重,竟连您都不许探视。”李净初紧蹙着眉,十分不解。虽然太后的确需要静养,但也不至于看守成……这么密不透风的程度。
就连当初陛下突然毒发,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守卫。
徐醒也曾几次前往承明殿要求面见陛下,也都被蓝采挡了回来。
她隐约能感觉到,如今的徐望旌已经和从前的大不相同了。
直到凤临宫后院那棵白蜡树的叶子就要全部掉落,徐望旌突然撤走了围在万寿宫内外的全部亲卫。
从那天起,徐醒日夜守在太后身边,她实在承受不起失去父皇后又要失去母后的伤痛了。
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差,徐醒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起初,太后还会偶尔对徐醒说出几句话,说她小时候的事情,说她未来的事情。有些话徐醒听不太懂,再想追问时太后已经无力回答了。
太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最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反复念着几句话,即便徐醒凑近了努力听,也还是听不大清楚,只知道她是想先帝了,想快点去找他。
当白蜡树光秃的树枝披上了一层白霜、北风呼啸着带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太后也闭上了她疲惫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徐醒已经不记得那天的情形了。
她只记得上一刻自己明明还握着母后温热的手,小声抱怨着母后幼时对她多么严厉、抱怨着为何母后如今日日躺在床上不再管她,下一刻她的手就被几个人强行掰开,有人将她拦腰抱起,她被迫离开了母后身边。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听不清也看不清,太后寝殿的门在她眼前轰然关闭。
后来她才迟钝地想起来,那天将她一路抱回凤临宫的人应该是徐望旌,数月未见的徐望旌对她来说已经太过陌生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徐醒突然忆起当时她似乎在徐望旌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忆起了唇齿间溢满的血腥味。
我应该向哥哥道歉。她想。
可徐望旌一直没有来看她,她也没有勇气走出凤临宫。
凤临宫外,天地皆白。
萧芷怡来看过她几次,带来了有关徐望旌的消息。
“陛下好像很忙,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后宫了。”已经入了正月,室外天寒地冻、风雪交加,萧芷怡从外面进来,鼻尖冻得通红。
“兴许是快要过年了。”徐醒被屋内的暖意薰得困顿,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或许是吧,”萧芷怡在徐醒身边坐下,她一直都很担心公主的情况,因此常来陪她说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宫里过年呢。宫中是怎样过年的?你同我说说好不好?”
“嗯……过年么,”徐醒感受到身边袭来一阵冷意,她将自己手里的手炉塞到萧芷怡怀中,脑袋一歪靠在了萧芷怡的肩头。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将宫里好好装扮一番,将宫里的人也好好装扮一番。到时候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在凤临宫里剪窗花……”
腊月二十五,显王率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盘踞于护城河之北。
这一消息传来,震惊了沉浸在迎接新年喜悦中的皇城百姓,也惊动了久不问世事的徐醒。
“你听清楚了吗?真的是姑姑?”徐醒如何也不愿意相信显王如此大张旗鼓,已然是孤注一掷决定逼宫了:“可是,那可是十万大军!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就——”
徐醒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总算知道前些日子徐望旌到底在忙些什么了。
他将皇城百姓瞒得很好,也将她瞒得很好。以至于直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境地,徐醒竟然才从底下人嘴里得知了这样重大的消息。
姑姑想干什么?哥哥又想干什么!
徐醒想不明白,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实在想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数月之内,她身边一切为她所珍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不,是她太蠢了。徐醒痛苦地捂住心口。
这一切一定都有迹可循,只是她太蠢了,蠢到丝毫没有察觉。
父皇中毒不是意外,母后病逝不是意外,姑姑选择逼宫一定也不是意外。
可是为什么?
明明,乌神祭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
他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烛华扶着徐醒起身,徐醒脚步踉跄地走出寝殿,看见凤临宫外的亲卫。
“陛下有令,在事情结束之前,殿下不得离开凤临宫。”
可是……明明我也是皇族正统,为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让我知晓呢?徐醒迷茫地伸出手,接住一片悠悠落下的雪花。
“楼坱。”这些日子里,楼坱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徐醒身边,徐醒早已习惯了呼唤他的名字。
“嗯,殿下。”
“你看,”雪花在碰到徐醒手心的瞬间就化作了一滴水珠,随后,成千上万片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如今,我竟像这片雪花一样,化作微不足道的水滴,隐没在万千落雪之中了。”
“殿下,”楼坱抬起手,为徐醒挡住头顶的雪,直到琼枝小跑着匆匆将伞送来,“他们拦得住您,却拦不住我。”
徐醒回头看向他。
“所以,不管您想做什么,都请尽情地吩咐属下吧。”楼坱从烛华的手里接过手帕,小心翼翼地将公主手心的水渍抹去:“有属下在,一定不会让您像雪一样融化的。”
徐醒垂眸看着楼坱专注的模样,倏然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