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绪一直知道他自己是个精神病。
    而且自从八岁那年在雨天被雷劈过后,精神上的脑海幻想就更严重了。
    “小绪。”福利院刘奶奶接过陈绪递过来的水果和牛奶,有些欣慰又有些不好意思:“好孩子。回来看看就好,不用每次都这么破费。桌上有水,渴了喝啊。”
    陈绪坐在陈旧的桌子面前,笑了笑:“不破费。对奶奶来说有用就好。”
    小板凳坐着摇摇晃晃,有个男娃娃怯生生地走过来:“哥哥。你有东西掉了。”
    陈绪说了声谢谢。低头一看,是一张照片。上面照着晴空下突然亮起的一道闪电,隐隐约约,地上多了许多倒地的尸体。
    陈绪知道,他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晴天不会有闪电,这张照片也根本不是他的。陈绪捡起来,放在桌子上,刚要问。刘奶奶“哎”了一声。
    “这不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嗯?”陈绪不动声色:“是啊。”
    人一上了年纪,就爱回忆过去。刘奶奶就着这张照片拉着陈绪讲了一个多小时。其中陈绪听到了许多不属于自己脑海记忆里的东西。
    没关系。反正精神病又不影响自己生活。
    陈绪微笑地想着,同刘奶奶告了别。
    回家路上下起雨,安全起见,陈绪并没有冲进雨幕,而是在一家便利店门口等雨停。
    只是雷声愈大,闪电长眼似劈到陈绪脑袋上。
    今日大概不宜出行。倒在地上的陈绪如是想。
    ……
    “叮铃——”
    铃铛的声音,混杂着惊雷。
    指尖针扎似的疼痛,硬生生将陈绪从沉眠中拉出来。
    疼。
    不止指尖。脑袋,身体,四肢。只要是能感知到疼痛的器官,皮肤,都发了狠一样在感官上撕咬着自己的灵魂。
    记忆破裂成两截,然后碎成碎片。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不可信。但从没有一次能混乱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是谁?”
    好像凭空地多出另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和故事。可是潜意识告诉自己,那就是他的记忆。多出来的记忆有部分莫名熟悉,可惜疼痛中断了陈绪的思考能力。
    他不断打着滚,数次想发出哀嚎,喉咙却无动于衷,只是哑着张大了嘴巴。
    这一切的“动作”,静得悄无声息。
    月白色的衣袍拂过地上染血的尸体,腰间铜铃在风吹过时凌凌做响。
    蒲缨蹲下身,不带温度地看着地上的孩童。
    小孩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不过身体诡异地安静。双手保持着交叠的姿势。
    这就是所说的“异像之人”吗?
    蒲缨勾起嘴角。
    那我便要看看,你如何搅得这局势天翻地覆。
    “虞肆。”
    一道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仿佛是从影子里钻出来的。
    “师傅。”他朝蒲缨躬身,声音恭敬近乎刻板。
    “抱起来。我们去……嗯,是回去。我们回去罢。”蒲缨站起身,饶有兴致。
    虞肆依言而行。
    刚抱起,怀中六岁的孩童猛然睁开了眼。
    “轰隆——”
    雷声开始震颤。
    陈绪刚睁眼,见到的就是白日里一道紫色的闪电直直劈下来。
    怪异的景象使陈绪一下记起了照片里的图案。他艰难低头。雕栏玉砌的庭院里,血污混着尸体铺了一地。
    若记忆所言非虚。这一地,躺的全是千药山庄的人。即,他的“家人”和仆役。
    脑袋又开始折腾人。仇恨,不甘,害怕,情绪洪水般冲泄而出。
    停止。停止!陈绪在脑海中呐喊。
    湿润的凉意落到手上,眼睛在无声哭泣。
    不知何时,陈绪被换了个怀抱。
    淡淡的药香萦绕鼻尖,清脆的铃声在风中和韵。
    “叮铃,叮铃——”
    头顶处传来温和的声音:“你好些了吗?”
    这声音约莫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陈绪慢慢不感觉痛了。手无意识拽紧了那片月白色的衣袖,喃喃:“好些了。”
    蒲缨没有错过陈绪的小动作。他眼里盛满恶意,转瞬又春风化雨,只剩温柔。
    “不怕。”温柔的声音自责道:“怪我来迟了 ,只刚好护住你。”
    “不怪你。”
    想起绯红的画面,陈绪嗓子发哑:“为什么?明明只是传言,为何做到这种地步?”
    记忆揉碎在一起,陈绪甚至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藏住眸光中的兴奋,蒲缨轻轻叹气:“人人都想死而复生,人人都想长生不死。传言又如何?自有人为此冒险。贪婪,永远是人的本性。”
    陈绪没有说话。
    “你应该好好活着。”
    “不。”怀中孩童突然有了几分活力:“我要报仇。”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我可以学。”
    陈绪从怀里挣扎着下来,定定看着他。
    蒲缨轻笑一声:“好。”
    “从今往后我是你的师傅。”
    “他是谁?”陈绪指向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虞肆。
    “他呀。他是你师兄。”
    铜铃在山林的风中摇晃,随着三人一同回到了竹林的阁楼里。
    ‘我刚刚在干什么?不……那就是我……可是……我……我……我是……谁……’
    “从今往后,你的姓名就是千秋雪。”
    “师傅……”
    蒲缨柔和而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你之前的名字不能再用了。这个新名字就当埋藏过往,迎接新生。”
    “……”
    半晌,竹叶的簌簌声中,响起一道童声。
    “我的名唤……千秋雪。”
    阁楼有两层,周围栽有丛丛竹林。转过阁楼另一边,还有块比较空旷的地方。
    踏进阁楼,整齐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里是你师兄的卧房。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蒲缨把千秋雪带到第二层:“你还小,师兄弟间好照看。怎么样?可以吗?”
    千秋雪始终抓着蒲缨的袖子,在有意无意的默许下,直到现在才挣开。他往后看了看,没看到虞肆:“师兄呢?他……”
    “你师兄很喜欢你。他一定同意的。”
    蒲缨将千秋雪轻轻推进房里:“看看喜不喜欢。”
    卧房不算大,胜在清幽。窗外的竹影咿咿呀呀地晃着,明明灭灭的映在窗前。
    有竹叶被风吹进来,千秋雪过去窗前捡起,余光望见楼下的虞肆。
    他站在楼下,像一座雕塑。突然,他回过头来,精确地对上千秋雪的视线。
    说不上为什么,千秋雪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圈住他:“小心摔了。”
    “……”
    “师兄在底下做什么?”
    “他呀。我让他等人。”蒲缨牵着千秋雪的手走至窗前:“你师兄有些木讷,但,人很好。”
    “很重要的人吗?”
    “是呀。”
    一只鸽子从竹林中飞出来,接着落在了虞肆伸出的手上。
    “来了。”蒲缨揉揉千秋雪的脑袋,温声:“要一起去看看吗?”
    千秋雪很心动,主要是他不想离开蒲缨。可……
    “既然是重要的东西。我不去。”小孩摇摇头。
    于是又得了一句夸奖:“真乖。”
    蒲缨直到晚饭也没出现。
    虞肆把菜端上桌,千秋雪跑去帮忙:“师傅呢?”
    虞肆惜字如金:“在忙。”
    夜半
    冷意直望骨头里窜,千秋雪攥紧了被褥,整个人都在发抖。
    有人抱住了他。
    察觉到暖意,千秋雪往里缩了缩。
    脖颈处好像贴了什么,暖暖的。
    “……一定,你一定要……”
    模糊的低语。
    师傅今天心情肉眼可见的好。
    千秋雪想着,朝着向自己招手的蒲缨走过去。
    “虞肆同我说,你夜里极其怕冷。昨日太忙,没能与你好好查看一番,今日补上。坐下。”
    千秋雪乖乖听话。
    “舌头伸出来……白日里感觉如何……具体冷在何处……”
    偷偷瞄蒲缨的神色,不大好,心中忐忑。
    “是毒。”蒲缨收回手,面色不虞。
    “初时只是冷,后期却是要命。”蒲缨指尖拂过千秋雪的脸庞,温凉。
    千秋雪听愣了,旋即露齿笑道:“我能活几年?”
    “最多十五年。还是在症状缓解的情况下。”
    “好。”千秋雪缓缓道:“今日起,请师傅教弟子武功。”
    “你想学些什么?”
    蒲缨目光别样的慈爱。
    千秋雪坚定:“学剑。”
    “不学药么?”
    千秋雪默然。
    千药山庄原是以药起家,救死扶伤。最后落得个满门惨死的下场。
    千秋雪:“……学。当然学。两个都要学。”
    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蒲缨笑道:“好。有志气。”
    “嘎吱——”
    一大早不见踪影的虞肆推开竹栅栏进到院子,径直走向蒲缨。
    “师傅。他们在外面漫山遍野地搜寻师弟,准备找来这边了。”
    “哼。”蒲缨嗤笑:“大抵是不死心,又折返回来,怎料少了一具尸体。”
    ‘他们’?听到提及自己,千秋雪心绪回转:是围剿千药山庄那批人。
    蒲缨让他回屋里:“莫忧心。师傅应付得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很多人。
    虽说了不要紧张,千秋雪还是藏在屋里悄悄往外看。若是师傅因此被连累,他……
    仔细着没发出声音,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看到一行七八个人被拦在了院外。后面应该还有不少人,但看不到了。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单单看着,似乎在师傅挺有规矩。
    纠缠了一会儿,无果,他们都离开了。
    松一口气的同时,千秋雪心底暗暗思索:师傅……究竟是什么人?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要很久之后才能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