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死又生

    松契山就这么被雪封了万年。

    乐衍坐在山巅,腿悬在万丈崖外,随着呼号的风晃着荡着。他想起十八岁时坠入这崖底的那个漫长黑夜。其后千多年,他历遍三界,却仿佛一直被困在那里,时刻忍受着蚀骨灼心的痛,和心口如同被洞穿的空寒。

    身后响起窸窣的声响,有人踏雪而来。一直温顺地趴在乐衍身旁的凶兽猼訑扬起它的四只耳朵,瞬如山顶狂风疾袭向来人。

    乐衍偏过头,余光瞥见这只随他征战千载、与他寸步不离、自魔界那般荆棘炼狱里厮杀出赫赫威名的上古凶兽,只与来人过了一招,便被一掌拍开数丈外,瘫软在地奄奄一息。

    “师兄,你既能走到我面前,这一路已经造了不少杀业。屠离不过一只畜牲,你又何必对它下此狠手?”乐衍起身,悠悠回眸,唇角牵着一丝笑意,打量着被血污浸透衣衫、已然成了个血人的方得一。

    “何况,它也是被你从一只幼崽带大的。”他漫不经心地补上这一句。

    方得一勉强稳住的心神,被他一句话击溃。他嘶吼着蹦出词句,被这凛冽的山风吹得支离破碎:“阿衍,你也是我一手带大的。”

    “是啊。”乐衍像是瞬间忆起了许多。“要不是师父把我从这冰天雪地的松契山谷底捡回来,我早就死了。师父只念着守山与修炼,从来也顾不上我。师叔日日围着我转,却一点也不会照顾小孩子。幸好有师兄你,呵护我长大。我刚会走的时候,就牵着你的衣角踏遍了这松契山的角角落落。对了,师兄,你过来的时候,可经过回心堂?我还记得十六岁的时候,偷了师叔的赤泥印,半坛就喝了个酩酊大醉,睡了足足一整天,还是你把我背回房。后来,我就把那剩下半坛埋在了回心堂西侧那棵双生柏下。”

    他絮絮说着,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泛起些柔软的崇光,散乱的长发和宽阔洁净的衣袖在狂风中猎猎,如随时要从这人世翩然而去的谪仙。

    方得一望着这样的乐衍,恍惚间想起这松契崖半山的冰壁上,生出的霁霞花,脆弱美丽,却孤悬于万丈绝壁,如不属于这世间一般。他踉跄向前迈了两三步,想要拉住乐衍,却忽然察觉到四肢似被捆缚住,咽喉处有丝状物猝然收紧。

    是了,他怎么又忘了。他的好师弟,是结束了魔界千年割据局面、重掌魔族血印的新魔尊乐衍。魔尊乐衍的武器,就是将念力幻做细丝,斩不断摆不脱,一寸一寸无声无息将人凌迟。他在这里同方得一话前尘,不过是喜欢这样,谈笑着,要方得一死。

    方得一苦笑。咽喉上的丝线已经快要勒得他窒息,话再出口就变得异常艰涩:“阿衍,紫辰墟十长老真的都是你杀的?”

    乐衍停下对过去的回忆,偏着头如稚子般笑得烂漫:“对呀,我安排人动手的时候,你正因为一人血战十万魔军力竭,瘫在紫辰墟天阶前,是我日日守在你身畔照顾你。没多久前的事,师兄就忘了?”

    “三山九殿也都是你破的?”方得一咬着牙,血丝从唇角溢出,显得有些可怖。

    乐衍抬手抚摸着刚刚醒转来、喘着粗气的猼訑屠离:“这我不能居功,不少是我手下的功劳。不过你都到这里了,他们也应该都死了吧。”

    他忽然有些寂寞。崖下的夜风好像又从遥远的过去卷了来,穿过心上的空洞,如秃鹫啃噬腐肉,没什么痛觉,只是虚无。

    “那当年魔族潜入松契山,杀师父和师叔——”

    “不是我!”乐衍失控地吼出声。他念力幻化成的丝线也在这瞬间收紧,将方得一从远端直拽到空中,重重摔在乐衍面前。

    乐衍的丝线可以在瞬间轻易绞断一个修炼百年的修士的人头,但此刻他的念力快要全部耗尽,方得一的身体还完整如初,连伤痕都未见得有多深。

    乐衍想杀方得一想了千百年。千百年的恨,落在方得一身上,也不过如此。

    万千思绪在乐衍如琉璃一般的眸子里流转,又在瞬息归于死寂。他嘲笑着抓住方得一的领口,被他拖到自己面前:“算了,你说是就是吧。反正那穿心一剑已经把曾经最依赖你、最信任你的小师弟乐衍,那个什么错事都不会做的乖孩子乐衍给捅死了。现在你再多给我扣几条罪名,也不过是让我把你杀得更尽兴些。”

    他满意地看着方得一因为盛怒而剧烈挣扎,那些缚住他的细丝几近崩断。乐衍千百年的恨不足以杀了方得一,但他知道方得一真正的弱点——

    方得一对乐衍,竟还有愧。

    乐衍可以看透这世间万物的弱点,他利用自己的这个能力,做了这世间最多的恶。做这一切,不过是想把为天道正义而活、为苍生万物立命却唯独负了师弟的方得一逼死。这是他千百来年多少次失败后,所剩唯一可以杀死方得一的手段。

    终于在今日,在他这一生苦痛的原点,他完成了。

    方得一挣开了束缚全身的丝线。他抬手轻轻环抱住乐衍,就像他们儿时那样。

    乐衍觉得很痛。当年的那道剑伤总是愈合不了,心口的位置总有一抹淡淡的伤疤褪不去。或许因为他不想好,留着折磨方得一才痛快。

    如今那里又是好痛。好痛。痛得窒息。

    他听见猼訑在悲鸣。刚才被方得一重伤,也很痛吧?就像他现在这样。

    乐衍缓缓低下头,血又顺着剑刃滚到地上去了。和那么多年前一样。

    只是这一次,方得一的剑贯穿了乐衍,刺进他自己的心口。

    “阿衍,你作恶多端,这世间容不得你。但你说得对,过也在我,是我负你在先。你我既一同在这松契山长大,如今一同葬在这里,也算是了结了……”

    方得一的声音在乐衍耳边徘徊着,被风拉扯着,苍远而悲切。乐衍感觉自己又坠回千百年前的那个黑夜。

    那个时候,你怎么不在?

    现在谁要听你说这些啊……

    乐衍头好痛。他最怕痛了,可惜这一生都被苦痛折磨,没得片刻喘息。

    烦死了。

    *

    乐衍“噌”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搭在他头上的湿毛巾掉到盖着的被子上。耳边是“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阴魂不散的方得一的念叨:“……要是我回来晚一点,师叔就该给你灌那最苦的药了,你不得哭上三天……”

    乐衍死死盯着那个拿着小蒲扇给药炉子扇火的方得一。身材挺拔,但明显没有那么夸张的强壮,也看不到浑身上下遍布的可怖伤疤。头发不长,用一根蓝发带松散地扎了个短马尾,此刻正在乐衍眼跟前招摇地晃啊晃。衣服很眼熟……好像是他师叔当年一时兴起弄得什么“松契门服”,丑死了。

    乐衍头一低,这丑衣服正好好地穿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没死成?怎么又没死成?

    这个问题乐衍没少问过自己,也没少在心里暗暗诅咒过方得一。

    数不清第几次了,乐衍都懒得费时间进行心理建设。

    他余光扫到自己手边放着一把剑,看着眼熟。

    管它呢。就现在,一剑捅死这个方得一。

    没有半刻犹豫,乐衍如离弦的箭,从床上一跃而起,操起那把剑直捅方得一背心。

    方得一背后也没长眼,但他脚下一滑就闪开了。乐衍反手一劈,捅不死就给你削两半。然而方得一手上的小蒲扇一扬,就把乐衍劈来的剑架开了。乐衍只感觉那一剑像是劈到石头上,震得他虎口都要裂开了。他那小身板也禁不住这一挡,往后连退了三步才堪堪止住身形。还不等他要借势把这一剑再给送到方得一面门,就见方得一空着的那只手如鬼魅般探到他面前,两指顺着他的剑身一滑,那剑刃便一截一截碎了。

    乐衍的心也跟着碎了。他看得很明白,方得一并没有用力气去掰那剑刃,是他周身聚起的那层淡金色的雾,就把乐衍手里的剑弄碎了。

    他这会儿已经有罡气护体了?

    乐衍心念急转。他活了千多载,漫长的岁月里大多数日子都很痛苦,他的记忆淡得稀薄,就像他那口气,纯靠对方得一的恨支撑着。他大多数的记忆锚点,都落在了方得一身上。此刻回溯千多年前的记忆,他竟在瞬息间就想明白了此刻是何等境况。

    方得一于三界所向披靡,多仰仗于他灵台种着的先天罡印。此印乃天地间至坚之物,穷尽乐衍一生也没找到破除它的办法。而这先天罡印乃方得一周身罡气之源。方得一是在十七岁冬第一次聚起了罡气,又耗了五年才能稳定地掌控这股罡气。那之后又过了两年,他才掌握了无需费心神调动、自可令罡气环绕周身护体之法。

    方得一年长他七岁,也就是说,乐衍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十七岁。

    乐衍气得爆咳了一阵。

    方得一连忙扶住他,把他往床上的被子里塞,嘴里还不住唠叨:“师弟你未免太勤学了些,我知道师父闭关前交代过你要把流雪十一式给练熟,但你熬了三个通宵,都染上风寒了,怎么刚起身就要和我过招?”

    瞥了眼地上的碎剑,方得一又诚恳道歉:“师兄我这几日在悬崖峭壁上给师叔采药,总有些不长眼的妖物来骚扰,下意识就出手了,也是我不该,把师弟的剑都给弄坏了,明日我就赔师弟一把。”

    “不用了。”乐衍气若游丝,艰难挤出来一句话。

    十七岁,他还是个连最基础的剑式都没有练熟、体内灵气若有若无、平日里走三步喘两刻、娇娇弱弱的一个废物。

    换一万把剑也杀不了方得一了。

    乐衍眼一黑,气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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