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自然也有废物的好处,这是在床上瘫了三天的乐衍得出来的结论。
不必忍受时刻磋磨人意志的苦痛,无需为谋划一件根本做不成的事殚精竭虑,每天眼睛一睁就是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看着方得一整日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算了,也不是很想看到他。
乐衍翻了个身,窗外的阳光透过方纹窗棂落在他身上。松契山地处雲州陆极北,传闻是上古神族镇在某魔界罅隙的封印石契。雲州北地本就多寒,松契山又孤高独绝于世,故而常年飞雪,像这样好的阳光,一年里只有一两个月的光景能得见。以往这般好天气,乐衍是要跟着方得一拂晓练功、晌午采药、白日巡山、日暮养气,一日里讨不得半分清闲。
这几日托赖风寒,乐衍乐得偷懒,还能名正言顺把方得一支开,其心甚悦。他瞧着被面上的光刚好落成棋盘样,便自己和自己下棋玩。
刚落了几子,忽听得一旁有个清朗快意的声音道:“你这步要是落在这,白子可要把那一片都给吞了。”
乐衍手一抖,指尖虚幻的棋子仿佛重重砸在他心上,不然他好好的心怎么一阵抽痛。
他回过头,看着师叔醉洛真人端着一个白瓷碗,脸上是那最熟悉的调笑。
上辈子,魔族攻入松契山,方得一和他们的师尊宥念真人被佯兵引走,醉洛护着一直体弱多病没修得几分功力的乐衍从西侧小路离开,却不想被当时的魔族十将中的三将围堵在一个小石洞处。
醉洛把乐衍塞进洞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洞口死死堵住,一个人抵挡魔族三将数百精兵的攻击。为了保护无能的乐衍,醉洛不能移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在用身体硬接住袭来的杀招。
彼时乐衍的记忆里,师叔是第一等游戏人间的逍遥客,往日里只在他的明枫堂种草弄花、投骰博弈,不曾见他如宥念那样一板一眼唯余守山和练功两件事。乐衍从不知道,他的师叔竟然有这般撼动天地的功力。他不知在那狭小黢黑的洞里藏了多久,耳畔只能听到师叔惯常清朗快意的声音说着些骇人听闻的话,交织着魔族可怖的嘶吼与怒音,还有他早已乱擂鼓的心跳,裹着刀剑没入血肉的闷声与鲜血滚落土地的点滴声。
乐衍的记忆早已经混乱而薄淡,他依稀记得那时候自己因为惊恐和愤怒,身体里的魇气如山高般的海浪冲毁他的经脉,一直在他体内角斗的极寒与极热两种气息在魇气的催化下,厮杀得更加剧烈,仿佛要把他的身体从内部撕碎。很疼,应该是很疼的,只是那之后千百年间他总是这么疼,渐渐的记忆就和感觉一起钝化了。
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看到一缕光照了进来,死死挡住洞口的醉洛把身子移开了一条缝,回过头来望着他,就是那样一如往常的调笑。他轻声说:“崽啊,在这里等着你师父和师兄来,哪里都不要去。”
乐衍拼命点头。借着透进来的光,他看到醉洛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呢?乐衍能看到的土地上都是一片赤红。
醉洛就这么笑着不再说话。他再也说不了话,身子依然牢牢挡在乐衍藏身的洞口前。乐衍哭着紧紧抓住醉洛的衣服,疼痛让他快要晕过去,他脑海里只剩下醉洛临死前最后的嘱托,他像是和这石洞融为一体,被死死压在这里,等着宥念和方得一回来,把他拯救出这片越陷越深的炼狱。
但他没有等到宥念和方得一。
与君再相逢,已是两世人。
乐衍怔怔地望着醉洛,望着他走到自己床边,小心翼翼把白瓷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望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用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望着他蜷其食指,在自己脑门中心狠狠走了个脑瓜崩。
“嗷——疼!”乐衍号了一嗓子,捂住自己脑门哼唧。
“没傻啊。我以为你小子天天被得一这个小古板看着,被他传染成木头了呢。”醉洛拉过矮凳坐在乐衍床旁边,“你小子这风寒有这么重吗?这都三四天了,头几日我送药来你一直睡着,听得一说你也就饭点的时候迷迷糊糊醒来会儿,吃完饭倒头就睡。你说说你,就练个最基础的剑式,在山口喝了点风,有这么虚弱吗?”
乐衍心道以我上辈子的修为看现在的乐衍,那何止是虚弱,简直应该自断经脉自绝于世的废物啊。但他只是揉搓着脑门被弹红的地方,不说话。
醉洛上下打量了他两下。他这个小师侄,打捡回来襁褓婴儿时,就比一般的孩子还要弱上几分。后来被他们几个拉扯大,始终病歪歪的。只不过醉洛看这小娃,天生一副美若无骨、弱不胜衣的可怜样子,瞳色浅淡如嵌着一块淡烟色琉璃,偏爱垂着眼向上望人,眸光总是潋滟。皮肤最是白净,摸下碰下就能留点红痕,最会摆弄楚楚可怜那套。醉洛就想,这崽儿啊,有得是人追着宠,弱点就弱点,大不了他师兄弟两个多熬熬,给小崽铺好路,再让方得一始终照看着,也是平安一世了。
只是现在乐衍这身子骨未免太弱了些,风寒都得躺三天,这可不是福寿之相。醉洛想着,端起放在一旁已经没什么热气的汤药,递到乐衍面前:“行了,这药都放凉了,你快一口气喝了,早点好。过几日你师父出了关,还得查你功课呢。”
乐衍垂眸盯着白瓷碗里那焦黑一片的混浊液体,嗅到空气中缓缓散开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苦气,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疑惑道:“这真的是我这几天喝的药?”
“可不是嘛。”醉洛笑的有些不自然,“快喝吧,喝了就好了。”
乐衍迟疑地接过碗。醉洛的笑在他眼前直恍惚,他喃喃道:“师叔你还活着……”
“说什么呢小崽子?又想挨脑瓜崩了是吧?”醉洛作势又要弹他,看着乐衍一缩脑袋,吐了吐舌头撇着嘴认命地喝药,醉洛也收回了手。他有些心虚,低声嘟囔着:“就算我给你的药加了几味特别苦的,倒也不用这么咒我吧……”
还没嘀咕完,就看乐衍把药碗往身旁一丢,整个身子蜷了起来,剧烈地咳嗽着,伴随着时不时干呕两声。
醉洛吓得连忙上手在他背上胡乱拍了两爪子,又从兜里摸出来一把桂花饴,剥开糖纸塞了两个进乐衍嘴里,心虚道:“哎呀哎呀,我看你这老不好,就想着得加大药量。那一小碗啊等于你喝三天的,苦是苦了点,但是治病啊!来来来再吃点糖,你可千万别跟得一说这事啊!好不容易等到师兄闭关我闲了两天,可不想被得一这个小古板念叨了……”
乐衍被苦的说不出话,含着嘴里的糖球狠狠嘬了两口。啊,看在上辈子的恩情上,这个苦我今天吃了。
下次,倒掉!不对,没有下次了!
乐衍就知道不该相信醉洛,他鼓捣出来的药能把宥念那种神来都怵的老古板苦得脸发青,他这吃不得一点苦的娇弱小身板,吃一口能再躺三天。
醉洛显然很知道这点,找了个借口就溜之大吉了。临走还记得拿走了药碗,把所有“罪证”都销毁。
乐衍躺在床上连吃了几颗糖,苦劲慢慢压了下去,一些想法慢慢浮了上来。
虽然喝这药实属冤大头,但醉洛言之在理。乐衍如今这般娇弱无能,别说杀方得一这种终极目标了,魔族围攻松契山眼见也没两三年了,若他在那之前没有掌握足够的力量,醉洛师叔、师父还有松契山都守不住。
乐衍手捻着被子暗暗盘算。他这几日也探过自己的灵台和经脉,全是混沌未开。他试过聚气冲开经脉,但体内一丝灵气也无。其实乐衍早就料到了,上一世他的力量本就不来自于自身的修炼。
上一世十八岁那年,方得一二十五岁的生辰前,乐衍为了给方得一摘霁霞花当成贺礼,失足从松契绝顶坠落万丈谷底。松契山谷底有一条不知何处来、流向何处去的暗河,虽是流动的水,但远比普通的坚冰还要冰冷刺骨。河底却盘踞着一种身有火焰般金赤斑纹的玄色多足虫,这种虫子是世间极少见的极阳之物,咬人一口如同将人置于万年天火中焚烤。
乐衍先是被这暗河冰水冻透骨髓,而后又被那玄色多足虫啃咬多日,体内因此有了极寒极热两股气。这两股气无形无状,更无灵智,只知道顺着天性在乐衍体内攻讦厮杀,全然不顾乐衍这脆弱的身体能否承载。
当时的乐衍本该一早就死在寒潭谷底,但松契山乃上古神族镇在某魔界罅隙的封印石契这一传闻并非虚假的志怪故事。这里确实是魔界罅隙,并且不知是封印神力渐失又或还有其他原因,这一处的罅隙正隐隐漏出一种自魔域而来的诡异气息。乐衍在后来的机遇中知晓了那缕气息乃是早已灭族的上古魇魔族残存下来的最后一缕气息。那魇气需要依附在躯壳中,这谷底极寒极热角力,除了玄色多足虫,很难找到其他活物。乐衍成为了魇气最好的宿主,也因此让乐衍在体内有两种毁天灭地的气流厮杀之下,还能存活下来。
只是那样,不人不魔,苦痛难当,绵延千载,太不值了。
因而乐衍这些日子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再去松契谷底获得那份力量。他考虑过认真习剑修炼,但实在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材料。
醉洛这一苦倒是让乐衍下定了决心,他需要变强。更何况那谷底可是有他上一世最重要的伙伴——他的猼訑屠离。
猼訑,凶兽也,其状如羊,眼生于背,四耳九尾。魇气在松契谷底都找不到能依附的躯壳,但上一世猼訑却能下到暗河里,踏着玄色多足虫把乐衍拖上岸,并且以他体内溢出的魇气为食。乐衍醒来时发现那猼訑不过是只身长臂余的幼崽,却似乎已在松契谷底生存了许久。这般凶兽,再换个地方大概是真找不来了。
想明白这一点,乐衍感觉风寒立时就好透了。该说不说,还真算醉洛这一碗药的功劳。
今日阳光大好,碍事的方得一又不在,乐衍拍了拍手,嘴角扬起志得意满的笑:走,去松契谷底,捞猼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