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衍屏住呼吸,凝神望着蜷缩在床上的方得一,望着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剧烈,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他的躯壳爆裂而出。
醉洛依然用两根手指扣在方得一的脉搏上,敛眉观察着方得一抽搐成一团,神色越来越灰败,却并未有进一步动作。
乐衍看看师叔,又看看方得一,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或许大概可能真就歪打正着把事给干成了。啊。原来就这样啊。那接下来怎么办?怎么跟师叔和师父交代?会被打死吗?应该不会吧……唉等等,方得一身上那是什么玩意?
……呵。乐衍瞪着方得一周身泛起的金光,麻了。
好吧又没弄死而已。
醉洛松开把着方得一的手,回身冲乐衍一挑眉:“你看,我就说药这玩意治不死就肯定能治好,尤其对你师兄这种什么玩意都能自己克化掉的小子,阿衍你这思路顶对的。”
乐衍糊弄地乱点着头,只觉得自己折腾这么久,眼见日脚西斜,真真一事无成。
他正胡乱发着呆,忽得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扣住了。乐衍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见是醉洛正在给把脉。观他神色有些深沉,乐衍唯恐被他察觉到什么,只敢呆在那装傻。
好在魇气此刻藏匿在他体内,连他自己都搜寻不到,醉洛并没摸出来什么异常。他收回手满意地点点头:“你身子好差不多了,还好不像得一这样沾染上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气息,不然可真苦了你了。”
乐衍默然,尚不知说什么,就见醉洛打他身后拽出来那只探头探脑的猼訑,锢着它那两只蹄子,前后摸了摸它的四只耳朵和背顶眼圈旁的长毛,又拨弄了几下它将将长出的一尾,问乐衍道:“你们打崖底下弄来的?”
“它自己跟来的……我看是幼崽,如果丢在崖底不管有点不落忍……”乐衍小声嘟囔,理不直气不壮。他深知他师叔在旁门左道上颇是精通,猼訑这种上古凶兽,醉洛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上辈子他打崖底回来后,醒过来时,方得一已经帮他料理好了一切,猼訑也已经在师叔和师父那里过了名录的,乐衍也不知道当时到底什么状况,如今倒真有一两分忐忑,怕一句话没交代好,醉洛真就把这个绝世大凶兽的幼崽体给正法了。
然而猼訑吓得瑟瑟发抖,乐衍缩头缩脑不敢言语,醉洛冷冰冰地瞪着这两个崽子半天,蹦出来一句话:“好丑。”
猼訑闻言,愤而抽蹄,围着醉洛跳跃着跑了两圈,不时用还没长出犄角的脑袋顶一下醉洛。
“干嘛,实话都不让说啊?就是好丑啊。你看我小师侄天下地上举世无双的大漂亮,你在旁边不就衬得很丑吗小黑脸?”醉洛振振有词。
这下连乐衍也被迫挨了猼訑两头槌。
“别闹别闹,你肯定是猼訑里最好看的。”乐衍用手按住猼訑的脑袋,无奈地瞪了醉洛一眼。
醉洛自知理亏地挠挠头,小声嘟囔道:“我又没见过别的猼訑我哪知道……行行行好看好看。它叫什么名字啊?”
猼訑蹦哒几下应该也腻了,终于安生下来。乐衍用手指挠着它的下巴,看它像小狗一样,背顶的两只黑眼镜享受地眯成一道缝,嘴里哼唧着颤音,恍惚间能看见它许多年前又或许多年后那四耳九尾、名震三界时威风凛凛的模样。
“它叫……屠离。”
醉洛没所谓地点点头:“行。我记得在哪本古籍里看见过,猼訑忠心护主,又十分骁勇善战,你要是能好好驯养它,倒也是个好的助力。”
“我会的。”乐衍点点头。
醉洛又回身瞄了方得一一眼,在他们闲聊期间,方得一周身的金光已然渐渐退了去,四肢也从蜷缩紧绷舒展开,呼吸平顺了起来。不消片刻,他缓缓睁开眼,眼珠先是转了转,像是辨认出正身在何处,随后他猝然坐直身子,嘴里喃喃急道:“师弟呢?”眼神在不大的房间里逡巡了半圈,终于看到面无表情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乐衍,方得一堪堪松了口气。
“呦,醒了?看来你师弟给你灌了那一大碗毒物以毒攻毒,还是最有效的。”醉洛说着走上去,掐了下他的脉息,啧啧道:“真是了不得了,这才多会儿功夫,你小子已经把另外三种气息都给炼化了。这功力精进的境界,竟然比师兄闭关百年还要强上几分。”
乐衍心静如死。得,差距不过是从万加四十年变作万加百四十年,问题不大,不就是他想趁早毒死方得一不成反而帮他又省了百年修炼之苦嘛。他还得谢谢我呢呵呵。
方得一醒来后正迷糊呢,对醉洛说的话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连忙感激地望着乐衍,真心实意地说着:“还是师弟待我最好。”
乐衍嘴角抽搐一下。要不是怕疼他肯定动手了。
“得了,你俩小崽子一对一个地折腾我,弄得我今天研究了许久的酒方才推进了一二,我可得回去干正事了。”醉洛伸了个懒腰,顺手拍了拍两个师侄的脑袋,晃着懒散的步子哼着不成调的歌回了他的明枫堂。
留下乐衍同方得一大眼瞪小眼。
方得一“嘿嘿”一声傻笑。
乐衍转身不理他。
猼訑屠离凑上去,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个能冒出来“小糖果”的人类。为了看更清楚点,它还特意把臀抬起来往方得一脸上贴。
方得一不明所以,就看着一个黑脸白身小羊一样的毛团往他脸上蹭,浮毛逗弄着方得一的鼻尖,惹得他连打两个喷嚏。
乐衍不听不看,在自己的书桌上翻来找去,拿出一堆大小形状材质各异的纸,比比划划,挑挑拣拣。
方得一受不了屠离的热情,奋力用手把这小家伙摁住,眼神只往师弟那边飘。
瞥了一眼,师弟不看他,只专心望着面前一叠纸,似在钻研什么课业。方得一殷勤问:“师弟是在赶什么课业?若有不懂的我可以帮忙……”
“已经抄完你的了,够应付老头子的。”
方得一默了默,再次推开已经怼到自己面前的黑色毛脸,眼神还是黏在师弟那里。
师弟拿出了一柄小匕首,正在把那一叠纸大卸八块。
方得一略一思索,再次开口:“师弟可是要做什么符纸?我来帮师弟吧……”
“不用,弄完了。”乐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毛笔在纸上一挥一画,随后拿着几张纸冲着方得一走来。方得一只当他要让自己给画的符纸附灵,自觉伸手去接,却见乐衍把猼訑屠离从他怀里提出来,然后拿着画了两只眼睛的纸片在猼訑那张没有眼睛的小黑脸上比比划划。
方得一:“……师弟这是做什么?”
“为了不让它以后出门总是被人说丑,伤害它脆弱的心灵,给它在脑袋上贴个假眼睛糊弄一下。”乐衍一本正经道。
屠离抬起蹄子也不知该不该蹬下去。
乐衍握着它蹄子把它摁在方得一的床上,抬头看着方得一别别扭扭地抓耳挠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行了,没必要顾左右而言他。”
方得一轻咳一声,道:“师弟你眼睛画的好丑。”
乐衍手一松,起身:“我走了。”
“师弟别生气。”方得一连忙伸手拉住他,“我、我就是感觉师弟这次病了之后待我同以往不同了……”
“不像以前一样跟傻子似的围着你身边转了?”乐衍挑眉。
“不……也不是要那样……”方得一不知怎么说才好,一时急迫到失语。
乐衍甩开他的手:“师兄,人都会长大的。你我各有各的路要走,迟早有这一天罢了。”
直至某日刀剑相向。如此而已。
方得一怔了怔,喃喃如呓语:“师弟……是要离开了吗?”
乐衍只感觉鸡同鸭讲,懒得再费口舌。他从自己画出来的一堆歪歪扭扭、丑得各有千秋的纸片眼睛里挑出一对还算凑合的,在猼訑脸上比划了几下,调整好整体形状,打算戳两个眼系上绳子做成面具套猼訑头上。
翻箱倒柜才用找出来的材料制成一个丑丑的面具,乐衍也不管猼訑耍犟羊脾气,套在小黑脸上,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丑就丑点,主人不嫌猼訑丑。
在乐衍这里讨不到好处,还要戴着这个丑丑的面具,猼訑闷闷地一脑袋扎进方得一的怀里,满意地享受着他的安抚,时不时叨两口他散逸出的丝丝缕缕的罡气。
乐衍冷眼看着这一人一兽,思索着自己那一碗药助方得一涨了百年功力,那他要是干掉一碗呢?也许因为有上一世的经验,他能更加游刃有余地应对可能发生的状况,还不用承受那种苦痛折磨呢?
摸着方得一过河也是个不错的思路,这样就算暂时杀不掉他,也可以让他为自己所用。
乐衍满意地打量着被猼訑蹄子踩脸的方得一,大抵眼神实在热切,方得一跟猼訑“搏斗”间还感受到了此等热情,连忙回应师弟来之不易的笑意。
至于师弟眼神怪怪的,大约是因为他被压在身上的猼訑踩的眼花,肯定是看错了,嗯。
醉洛每日戌时要离开明枫堂一个时辰,乐衍便趁机再次潜入明枫堂后院。他在三大仓里挑挑拣拣,此时他身娇体弱的,不像方得一那样百十来种神物还杀不死,他只能拣选出其中十样,斟酌着熬了一小碗药。
看着那乌漆麻黑的药汁,乐衍实在想打退堂鼓。犹豫再三,他潜进醉洛的房间里,凭着记忆摸黑翻到醉洛放桂花饴的箱笼,打开来却只摸到一个小小的玉壶。乐衍打开瓶塞闻了闻,瓶中液体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甜香。醉洛不会将危险的物什放在这个区域,这东西想必是醉洛捣鼓出来的新酿。气味这般诱人,想必口感也不错。
总之,苦药当前,乐衍没有多犹豫,一扬脖就把这小瓶子里的液体喝了大半。
这东西尝起来比它闻起来还要清甜可口,怪不得被醉洛放在这里。乐衍想着,趁着甜味还在,闭眼皱眉一口气闷完那一小碗药汁。
太难喝了。难喝到乐衍连忙把小瓶子里剩下的液体都喝完了。
清甜很快就在舌间发酵,乐衍感觉轻飘飘的,不似上一世那般痛苦。
确切地说,是十分愉快。
乐衍只觉得师叔这黢黑的屋子里突然亮堂了起来,到处飘着绚丽的薄雾,空气里满是一种馥郁的馨香,熏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忽得这屋子里又下起来雪,那雪花晶莹的,各色皆有,像有生命一般绕着乐衍跳跃。
不知何处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说着些什么,乐衍凝神去听又全然听不大明白。
身体里像是涌出热泉,乐衍拽了拽领口,感觉口干舌燥的。可惜瓶子里也没东西了,醉洛也快回来了,只能回去找水喝。
他走出醉洛的明枫堂,远远地看见方得一正迎着他走过来。着实有些好笑,这家伙竟然是斜着走的。
乐衍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斜着的话,方得一是不是更不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