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
暴雨如注,车轮碾转,飞泥四溅开来,车蓬水珠滑落不停。纷闹的雨声中,单车行驶至河东郡城外,身披箬笠蓑衣的车夫拉缰勒停车驾,随车的侍从踩屐持伞下得车来。
城门多设布幕以供守卫暂歇打点之用,又以桐油布覆盖,可达防雨之效。
侍从进了幕中,收起纸伞,自怀中小心取出主家私印递与守卫,道:“奴主家居弘农,姓郑。此番至河东是探亲之故。”
郑氏与裴氏本是姻亲,彼此间多有往来,守卫亦熟悉郑氏私印,接过来只看罢一眼,便又还了回去,道:“既是弘农所来的贵人,便快入城罢。”
侍从道声谢,放好私印,转身欲走之时。守卫朝那辆雨中停驻的马车遥遥望去一眼,冷雨倾泄而下,水雾弥漫望不见天际,只笼罩着一层浓障,涮涮雨声浓密不绝,密匝匝的雨线几欲遮掩了视野,白朦朦中车驾静立,透着端肃。
世家往来多有携重礼,无不是车马百驾,仆卫千余的阵仗。今日这一位世家子造访亲族,却是单车而至,可谓少见。
守卫便问了一句:“不知贵人是郑氏哪一支?”
侍从回道:“主家是二支的郎君,如今在洛阳做官。”
……
车驾入了河东郡城,一路往裴氏府宅而去。
侍从仔细理理衣上水汽,不时悄悄看一眼就在角落中端坐的郑氏郎君。
郑久宁因妹丧不着锦衣玉冠、不尚玉饰,只服缟素,施以木簪绾发,一身简朴端重,他本面目生得端方,剑眉凌厉,薄唇微抿,兼之此刻冷淡神色,寒意横生。车内只有外头传进来的沙沙雨声,其外一丝声音也无。
自在洛阳郑久宁收到家信,再回转弘农,直至如今到了河东,郑久宁皆是这副冷峻情态。侍从终日近身侍奉,战战兢兢,唯恐不慎触怒,可谓如坠冰窟。
裴氏来接见他的是二支主君裴伦,郑久宁虽心中郁结愤恨,面对长者到底未曾失礼,先行向裴伦拱手作礼:“晚辈拜见裴伯父。”
裴伦上前扶住他肘,郑久宁就势而起,站直又往后退了一步,直视着裴伦。
裴伦先行致歉道:“裴氏既娶了郑家女,理应小心待她。却不慎染上重疾,落得个阴阳两隔,实是我之愧。”说话间,裴伦竟欲向郑久宁躬身行礼。
郑久宁侧身避开,不受他这一揖,冷淡道:“裴伯父此番行事,晚辈惶恐。”
裴伦年至不惑,早年亦是旅居营伍,后因伤病不得不让渡兵权退居府宅,无论是沙场还是府宅,风浪见得多了,他自恃最擅如何把持局面。郑久宁心中不平,姿态言语中多有冷意傲寒,若他一副谦卑惭愧之态,郑久宁只怕愈发觉得其中有变。
是故裴伦便又直身,道:“是伯父的思量欠佳,惹你为难。”
郑久宁逼视着裴伦,语气冷硬,“我要见辛娘尸身。”
裴伦缓缓道:“半月前已而葬入宗陵,久宁若欲祭拜,我便即刻遣人相陪。”
裴伦话语中只字不提裴行骋,郑久宁眸中更添寒光三分,他料定这其中裴行骋脱不了干系。
“裴行骋何在?我既为他妻兄,为何不见他来迎我?”
裴伦道:“是我命他在院居中休养。这段时日行骋昼夜颠乱,食不下咽,神思差极,便待他休整之后再来见你。”
郑久宁显而不信此言,“既如此,那我亦应当探看他一二。伯父何不若领我前去见他。”
裴伦到底未再坚持,同郑久宁去了檐桧居,只隔着一扇月洞门,裴伦便止步不前,郑久宁亦随之停下脚步,未及询问,院内传来惊声一片,仆婢痛叫之声、瓷盏破碎之声接连而起,哀嚎哭绝之声有如痛不欲生。
郑久宁神色有了些微变化,他偏头看向裴伦,却见他神情平静依旧,可略显苍老的眼中似含着一分无奈与伤情。
此时院中一个女使惊呼道:“不好了!府君欲自戕……”
闻听此言,裴伦当即弃下郑久宁在原地,大步行向院内。
仆婢来来往往间乱作一团,几进几出,屋内狼藉一片,碎盏满地,裂帛缠绕,内室里,裴行骋倒在榻边,衣裳形容不整,鬓发狼狈,三四侍从正在榻旁按着,自他手中夺下沾血利器,又慌忙取来纱绢裹了伤处为他止血。
裴伦瞧见此景,一手扶柱几欲昏死过去,随行侍从忙扶住他身,“主君仔细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