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又拐进了一片山林。
行至一个斜坡,宋存和今来都停下脚步,两人合力推开一块大石头,露出一个极狭的洞口。宋存先进去。
“进去吧。”今来偏头示意她。
游南枝沉了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刚进洞口,空间只容一人躬身通过,行了十余步,她发现能直起身子了。
山洞里光线极暗。
“今来?”游南枝没听到后面有今来的动静,她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她不走这边。”声音从前面传来。
游南枝蓦然停在原地,不知进退。“嚓”一声,山洞里应声亮了起来。她眯着眼睛,很快适应骤亮的环境。
宋存左手握着一个木制假面,挡在自己的面庞前。他右手曲在背后,不自觉紧握成拳。
“重新……”他的喉咙忽然哽住,喉结如同一棵坠落的露珠,滑落时微微颤动,随之后面半句话的声音也小了,“认识一下?”
游南枝提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跨到他面前,夺过他挡在面上的假面。
宋存的手无力抵抗,缓缓垂下。
四目相对,宋存先败下阵来,眼神落荒而逃。
“你看着我。”游南枝说。
宋存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眼神躲躲闪闪。他与游南枝的目光短暂相碰,那瞬间,他又立刻慌乱地想低下头。但他又谨记着游南枝的话——看着她。他堪堪止住自己头部向下的趋势,他的眼睛慌不择路地看向别处,看向游南枝的鼻梁、鼻尖、脸颊、嘴唇,看向她脸上任何可以避开她目光的地方。
游南枝的目光锐利如利剑,让宋存无处遁形,只能在这无声的空气中,提着一口气不敢落下。
游南枝眼神紧紧地锁定着宋存,不容他抗拒地靠近他,每一步都沉稳而有力。她的每一步都是在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像是在一点点收紧无形的绳索。
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游南枝落在他身上的影子变得愈发大,仿佛要将他完全笼罩。游南枝可以可以听到宋存渐渐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你的名字是什么?”游南枝没有宋存预料之中的暴怒,相反,是格外的平静。
宋存这下眼神不敢躲了,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游南枝的双眼,他的两双眼睛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怎么?聋了?”游南枝反问的这两句话,跟炮仗似的,又急又冲。
宋存却听得心安,他脸上原本紧绷的肌肉禁不住舒展开,他压下嘴角,说:“宋存。”
“羿呢?”
“我师傅的名。”
“你师傅是烽火录的报探?”
“嗯。”宋存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游南枝,等着她问更多。他内心已经下定决心,这次他绝不隐瞒她任何,绝对做到知无不言。
可此时游南枝却陷入了沉思。
她想,要是能请师傅来,同她一起面圣,上交证据,也许会对平反怀勇军的污名更有利。毕竟,烽火录可是当年圣上御赐认证的报房。而师傅是当年有名的报探。
“阿嚏!”
宋存打喷嚏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把游南枝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事,我不冷。”宋存的眼神聚焦在游南枝身上,隔了三秒钟,眼睛微微下垂,快速眨几下眼睛,欲盖弥彰地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游南枝轻叹一口气,好似看到十年前,自己身后那只懂事的跟屁虫。她走近宋存,扯下自己肩上的衣服,已近被自己沾湿,但蕴着自己的体温,给他,是比他单单这样吹风要强一些。
宋存看到游南枝脸上关切的眼神,目的已经达到。他压下自己的嘴唇,可以绷着眉头,截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粗糙得像砂纸,他的手指粗壮有力,关节处微微凸起。他握着游南枝的手腕,手心的肌肉紧紧绷起,仿佛在她的腕上皮肤隆起一座座小山丘。宋存手心有几道浅浅的划痕交错其中,游南枝曾问过他。他那是还是阿鸣,说这是拎索唤勒的。
“你这手,也不是拎索唤勒的。”游南枝说。
“嗯……”宋存苦恼,又被她翻出一宗罪。他松了手劲,怕自己的手掌的粗超让他不舒服。他一松,游南枝手就继续动。
宋存下意识,一把抓牢了。比第一次握的还要实在。
“要是那一次你也这么抓紧我就好了。”游南枝没有挣脱,静静地感受着宋存掌心传递给自己的力量。
宋存其实十年之前的事情他记不清多少,曾经的回忆只是一些破碎的画面,和师傅告诉他的。他不知道游南枝说的“那一次”是哪一次。但他行动比回忆更先被激活苏醒。
游南枝的手腕宛如瞬间升温的烫手山芋,宋存霎时松开她的手。
与此同时,今来的动静正好掩盖了他行动的反常。
“这么快就发现了我啊?”她一脸八卦又不敢多问的样子。
游南枝当作没看见。宋存则失神地看着游南枝的手,今来抛了几件衣服过去给他,他都无动于衷。
游南枝伸手替他捞了,不然得落地上了。今来自觉地跑到角落,背对着他们生火。
宋存顺着她捞起的手势往上,目光碰到游南枝的眼睛,随即挪开,伸手朝游南枝要衣服,“我冷了。”
游南枝顺手将衣服挂在他的臂弯,探究地看着他,她忽然有很多话想问他。但宋存接过衣服后,转身往后走了两步。
“你……”游南枝跟过去。
宋存听到她的声音,忽然转身。她的手落在腰带上,腰带已经被拉得松松垮垮。
游南枝慌了,“你干嘛!”
宋存眼角红红的,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腰带已经被他完全解开,仍在一边。
“你。”游南枝脸上发烫,指着他,“转过去!”
宋存一脸无辜,眼神仿佛在说不是你跟过来要看的么?但他还是听游南枝的话,只是手上继续解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湿哒哒的,黏在他身上难受很久了。
游南枝逃似地跑到今来身边烤火。
“南枝,你要换衣服么?”今来指着自己脚边包袱,示意还有衣服可以换。
游南枝摇摇头,“我烤烤火就好。”
今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棍子挑一根最大的炭火拱到游南枝的前方。
“今来,刚刚我们上岸的地方是哪里?”
“沣河的一条朝东南的分支。”
“怎么这么巧,你……你们刚好在这里。”
“不巧。我找这个河段找了很久了。”
“刚好今天找到。”
“嗯。忽然河水涌动,河段涨潮,和画里的一模一样。”
“什么画?”
“呃……”今来挠头,“就普通的画。”
“他不让你说。”游南枝看出她的为难。
今来什么都没说,睁大眼睛,看着游南枝。
“懂了。”
火堆里的木柴燃烧得正旺,火苗扭曲地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安静地烤火,宋存整理好自己,也默默地来到火堆前。
“你们聊。”今来起身要走,“我去找黑丫头。”
“黑丫头?”
“就那只黑不溜秋的乌鸦。”宋存抢在今来说话前开口。
今来合起自己张开还没来得及说话的嘴,抬手用手掌打了一下,默默退后。
火光映照在石头上,映照在四周的草丛上,也映照在游南枝的脸上。
宋存收回自己看向游南枝侧脸的目光,伸手掏向出自己在水中用的夜明珠。手伸向游南枝,用手背敲敲她的手臂。
“干嘛。”游南枝目不斜视,看着扭动的火焰。
“拿着用。”
游南枝看向他,他的脸半边光明半边暗淡,视线落在自己的双唇上。她倏尔觉得唇肉发烫,忍不住抿嘴转回头去。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宋存说,“师傅和我说了后,我最近能陆陆续续想起一些零散的。”
“那,我……”你记得吗?游南枝想问。
“记得。”
“我是谁?”
“温颂宁。”
游南枝莞尔,心道,那还不算太坏。她抬眸,视线落在山洞的四壁。
“我知道你想为父亲平反,为怀勇军平反。我也一样。”宋存起身,停在墙壁上右数第三假面前。
宋存摘下假面,扣动石块,拿出一沓物证。
游南枝也站起来,走向他。
“这个,我师傅给的。这个,我最近收集的。”宋存把手上的东西分成两沓,依次交给游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