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女人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身下刺骨的冰凉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陶家大小姐,而是这暗无天日的监牢里的一个无名女囚。
她在这昏暗的地方大约已经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刚开始,狱卒还会看在金银的份上为她捎个信,渐渐地,任凭她多么低声下气,再也没有人愿意在她的面前驻足了。
若是说三年前还有一点平冤昭雪的想法,如今的她心中就只剩下了无尽的恨意。
“陶春阳,你的时候到了。”
身体被人强硬地架起,狱卒站在她的面前,宣读她的判决。
“镇远侯之女陶春阳,生性善妒,品行低劣,屡次加害于其妹,使其胎像不稳,不幸小产,按律治谋害皇嗣之罪,当斩。”
狱卒鄙夷地瞥了地上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女人一眼:“皇贵妃娘娘心善,向皇上求了恩典,留您的全尸,陶大小姐,请吧。”
他拍拍手,立刻有人将一个精美的酒杯呈到她嘴边。
“您还是赶紧伏罪上路吧!”
陶春阳死死地盯着他,冷笑一声:“伏罪?从未干过的事情,叫我如何伏罪?”
“我说大小姐,死到临头了,咱就别嘴硬了,您快些认罪,咱们兄弟也好交差呀!”
他们将她按压着,强行按下了认罪手印,又掰开她的嘴巴,硬生生将毒酒灌入她的喉咙。
陶春阳伏在地上干呕,她双目充血,用尽全身气力艰难地开口:
“我行的端做得正,他们狼狈为奸,竟想出如此下三滥的法子来诬陷我,害我至此境地。终究是我看错了妹妹,也选错了夫君!今日我虽身死,但冤情一日不平,我的冤魂便会长随这对狗夫妇,让他们尝尝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日子!”
“皇天后土在上,陶春阳愿化为厉鬼,让那贱人夫妇不得好死,让这大顺朝江山易主,刘氏一族从此不得翻身!”
轰隆隆——随着话音落下,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竟突然聚起了许多乌云。顷刻间狂风大作,雷电齐鸣,狱卒们惊慌失色,纷纷向牢外逃去,无人再去理会那倒在地上的女子。
“大理寺急令——”一人高举令牌,策马疾驰而至,“大理寺卿有令,陶春阳谋害皇嗣一案疑点重重,速速将她提出大牢,配合查清此案!”
“可是——”可是人已经死了。
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陶春阳没能等到那个令牌,恨恨结束了她草率的一生。
*
耳边淅淅沥沥的,是雨声吗?
难道说,她没死?!
陶春阳猛的睁开眼睛,熟悉的青绿色帷幔映入眼帘。
这是……
她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闺房。
在牢里待了三年,她甚至连自己闺房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小姐,您醒了。”有个人影询问,隔着重重帷幔,显得十分不真切。
“莺儿?”她试探地问。
“怎么了小姐?”
陶春阳猛的掀开帷幔,只见屋内一概陈设就如她离开那天一样,丫鬟莺儿端着刚泡好的碧螺春,就这么笑盈盈地站在窗前软榻侧看着她。
陶春阳的眼中泛起热泪,她翻身下床,触地便觉得双腿发软,险些跪在地上,还好莺儿眼疾手快,将她搀扶起坐到床边。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昨晚又是大雷又是下雨的,吵到小姐休息了?”
陶春阳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庞,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锦被上。
“莺儿,快,扶我去妆台。”
她几乎是扑到妆台上的,看着铜镜中美丽娇嫩的自己,记忆中那个形容枯槁的干瘪女子就如同是做梦一般。
对,做梦!
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莺儿惊叫出声,急忙掀起她的衣袖检查。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雪白柔滑的肌肤上,赫然是一个青紫的淤青。
这不是做梦……这不是做梦……
陶春阳口中喃喃,忽而畅快地大笑出来!苍天有眼,竟让她重生在年少时,从前种种,皆因她识人不清所起,这一次,她再也不会落入那对狗男女的圈套!
“莺儿,今年是宣德几年?”
“宣德五年,今天是五月十六,小姐,您怎么了,别吓莺儿呀!”
陶春阳看着面前一脸担忧的女子,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
上一世,她无端被下狱,莺儿用尽了积蓄为她奔走,为了省些银子,连雪夜也舍不得住店。染上了风寒后,仍旧带病游走在陶春阳那些故交之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还是没能挺过那个冬天。
她死时,身上只有三文钱,是她另一个忠仆燕儿替她卷了条席子,找了一无主的荒地埋下。
莺儿死后,燕儿继续寻找自家小姐被污蔑的证据。陶春阳记得,那一天她欢天喜地地来到牢房,说是找到了平反的证据,不日便能救她出去。可是她等啊等,等了一日又一日,却再也没有见到她。
陶春阳买通狱中出去打听,那狱卒拿了她一支金包银的发簪,只带回来一句燕儿已死。
世上对她最好的两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陶春阳下定决心,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保护她们,许她们一世周全!
“五月十六……”她记得,就是今年的五月二十,她陪着母亲妹妹去尚书府上赴宴,遇到了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莺儿,你快去跟母亲说,我昨日做了噩梦,要去甘泉寺祈福消灾,快去!”
惹不起难道还能躲不起吗!至少现在,她绝对不想与那个男人扯上一丝关系!
*
陶春阳已经在甘泉寺住了三日了。
每日里与方丈一起念念经,心中倒是真的安定了不少。
今日是五月二十,想必母亲和妹妹已经去赴宴了吧。
陶春阳不愿去想这些糟心事,摒除杂念,打开一卷佛经,莺儿则在一旁替她磨墨。
方丈说了,她忧虑过重,眉宇间常有愁闷之意,闲时不妨抄抄经书,也好缓解些思虑。
外头私有僧人低语,燕儿来报,说是大理寺少卿到此进香。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想必就是林修远了。他少年登科,十八岁已是大理寺少卿,二十三岁就成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卿。
关于他的传言很多,前世,陶春阳也曾听过一些。
据说他父母早亡,只留下一位祖母,将他抚养成人。知情人还说,林家府上只有几个小厮,房内更是连丫鬟都不见一个。因他生的俊俏,又是满腹经纶,身边不似其他公子哥一样环绕着莺莺燕燕,媒人没少进门找老太太议亲。不过每每问他,他又是婉拒,又是岔开话题的,回绝的多了,慢慢也就没有媒人上门了,倒是坊间关于他性向的传闻渐渐传扬开来。
上一世陶春阳与他无甚交集,她交代莺儿燕儿莫要离开庭院,免得冲撞了贵人。
院外却又是一阵脚步声,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来报,说是少卿请陶小姐一叙。
这倒是奇了。陶春阳挑眉,她两世加在一起,也只是听说过林修远的名号,两人之间连个照面都没打过,他今日怎么会特地找上门来。
“莺儿随我去,燕儿,你留下照看好此处。”未来大理寺卿面子还是要给的,陶春阳颔首浅笑,“有劳小师傅带路了。”
她倒想看看,这个少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林修远在偏殿等的心焦。
他又是站起,又是坐下,时不时理一理袖子,摸摸长发。
他的小厮秋澄看着他的举动,一愣一愣的,终于忍不住出声:“相公,你疯啦?”
自打前天开始,相公就变得老神在在的,一个从来不爱出门的人,先是答应了要去尚书家的宴席,到了府上,又说是身子不适,非要跑到这偏僻的甘泉寺来。
到了这处,又非要请什么陶家小姐过来。他跟了相公这么久,从来不认识什么陶家小姐,真不知道相公是怎么想的!
窗子转角处投射出几人的影子,身材高挑,脖颈修长的女子款款而来,在窗子尽头处转入房内。秋澄看呆了眼,扯扯自家相公:“相公,快看,嫦娥仙子下凡了。”
那女子身着鹅黄主腰,下面搭配一条青色绣花百褶裙,外边罩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雪色比甲,臂上松松地搭着一条天青色披帛。就好似三月里刚刚破土而出的嫩笋,又好像五月里初初露出水面的新荷,美好,高洁,让人不敢触碰,又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林修远愣在原地,只觉得心中忽然吹进一阵春风。
秋澄恨铁不成钢地推了自家相公一把。
他清醒过来,急忙迎上。
眼前美人秋波流转,言笑晏晏,他听着,看着,不知怎么,又开始恍惚起来。
他听到自己请她落座,与她攀谈,然后单膝跪在她身前。
他说陶小姐,你一定要帮我这一次,我的祖母很喜欢你,一心想让你做我们林家的孙媳。我跟她说陶小姐从未见过我,根本就不认识我,我总不能将她绑了带回家来。祖母便打我,骂我,说我没本事,要将我赶出门去。
他还听见自己说,陶小姐,虽然我们林家是简朴了些,但是我们可以添置,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什么我们便去寻什么,就算是找到天涯海角,也会帮你把她找回来。陶小姐,你到了林家,没有人敢来忤逆你,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你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你会是林府唯一的女主人。
所以,他恳切地抓住她披帛的一角,林小姐,您愿意帮我这一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