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鹧鸪声声闹阳春。
窗外的鹧鸪鸟飞去又飞来,竹林被风吹动,一阵沙沙作响,又归于平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陶春阳终于反应过来,羞红了一张俏脸。
她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这处,没走几步,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不能前行。
那披帛还被林修远攥在手心。
她羞愤地拽出披帛,匆匆掩面离开。
秋澄已经被自家相公的所作所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嘴唇嚅嗫着想对自家相公说些什么。
林修远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眼中亮得惊人。
他对他说,你听到刚刚陶小姐说了什么吗?
秋澄摇摇头,这短短半个时辰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玄幻,他的脑子已经不能转动了。
“她说,让她想想!”
“你听到了吗,她说让她想想!”
林修远高兴得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的糖果的三岁孩子,他大步走出殿门,又想起什么,取下腰间羊脂白玉,将它交给秋澄。
“去,将这玉佩送给陶小姐,告诉她,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拿着玉佩来林府,快去。”
他急切地将秋澄推出门外。
“快去,快去呀!”
*
陶春阳的脸红得就像是院子里的杜鹃花,坐下良久,心儿还是砰砰直跳。
莺儿为她递上一条冷水打湿的帕子,她敷上,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莺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死时也不过二十一,还没来得及感受世间情爱,就匆匆消逝了。如今重生一回,就遇上这样大胆的求爱,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要我说,这林公子倒是个良人。”莺儿从小跟着自家小姐,早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大小姐从小性子就沉稳,不闹人,但也不会撒娇。人家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自打二小姐出生之后,什么吃的用的,住的穿的,都是先紧着二小姐来。当然了,二小姐生得娇媚可人,又有一张甜蜜蜜的小嘴,高兴起来如蜜糖,生气起来如扎手的玫瑰,谁能不偏爱她一些呢?
大小姐不争不抢地过了这么多年,如今也到了该议婚的年纪,老爷夫人却一点不上心,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若是低嫁,小姐只怕是要受苦;若是门当户对,一个不受宠的小姐,没有母族撑腰,只怕也是要受委屈;但最怕的,就是高嫁,为了替二小姐铺路,将自家小姐嫁与那达官显贵做续弦甚至偏房,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位林公子家中没有双亲,只有一位年迈的祖母,过几年就没什么精力照料家中事宜了,小姐嫁过去做正房,过不了多久就能拿下掌家大权,也算是有了底气。
“奴婢听说,他为官清正,从他手下经过的案子,没有一件是冤案错案,百姓们都说‘除尽天下不平事,一骑白马笑春风’,称赞的就是这位林公子的事迹。”她极力想要促成这门亲事。
燕儿在一旁表示不满:“我倒觉得,那林公子太过莽撞。他与小姐根本就不认识,为什么一见面就要小姐嫁给他?分明是不安好心!”
“你们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陶春阳摩挲着披帛一角,天丝易皱,这上面还残存着他紧握的痕迹。
原来他也很紧张呢,她忍不住轻笑。
上辈子,她被家族送去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身边,她不爱他,他更是不爱她。她为了家族,去讨好、奉承,换来的却是他的背叛,亲妹妹的背刺,和父母的指责。
她不解,不甘,如果一开始大家选择的就是妹妹,那为什么要将她卷入这场闹剧?
今生今世,她一定要让所有害她的人都尝尝与她一样的痛苦滋味!
林修远于她,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助力。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他表现得如此深情,就像是……深爱了她多年一般。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两个从未见过的人,怎么就谈上深情了呢?
*
夜深了。
小沙弥踮起脚尖,为高处的长明灯添上一勺灯油。庙宇森严,灯火跳动,佛像低垂的眉眼半明半暗,他跪坐下来,低低地吟诵着佛号。
林修远睡得很不安稳。或许是新到一处陌生的环境,又或许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在几尺之遥。
迷迷糊糊胡地,有人唤他寺卿。
是了,他曾经是大理寺卿,未来也会是大理寺卿。
他第一次见到陶春阳,是在元宵灯会上。
当时他为了查办一件案子,与同僚找了一处视野极佳的位置引蛇出洞,酒过三巡,他便假装不胜酒力,斜斜地歪倒在扶阑上。身下的街市分外热闹,他懒懒地抬起眼皮,向下瞥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温婉的女子。
那时,她已与三殿下议亲,两人执手走在元宵佳节的街巷中,任谁看来,都会感叹一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被街边制作精巧的灯笼吸引,随手将它取下,灯光照亮了她半边脸颊,连额前细碎的发丝都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一个家丁模样的男人穿过人流,面色焦急地与男子说了些什么,身侧的女子轻轻点头,似乎是在让男子不要担心。
眼看男子走远,身边的丫鬟似乎想争辩几句,却被她拦下,主仆二人就这么缓缓地向远处走去,消失在道路的转角。
同僚凑到他身旁:“这不是三殿下与他那未婚妻吗?那女子想必就是陶家大小姐了。”
眼前画面忽而一转,到了一处宅邸,高高的朱墙框出小小的四方天空。他记起来了,这是三殿下的府邸。
他奉命前来向三殿下汇报公事,却在后院迷了路,失了方向。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前方却有交谈声传来,重重叠叠的花影后,似有鲜亮的衣袂穿行。贸然闯入王府后院已是大罪,若是冲撞了贵人,只怕更是要惹来大祸。他别无他法,只得钻入假山中躲避,不多时,果然有两道轻巧的脚步声路过。
估摸着她们约是走远了,他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向外钻,面前却冷不丁多出一双柔荑。
是她。
比起上次见她,她眉宇间的忧愁变得更深了,然而她依旧是那么温柔,助他离开假山,为他指明方向。
他知道她在忧愁些什么。
她的未婚夫与她并不亲近,即使她已在王府有了自己的院子,有了专属于她的器具,但是她仍未走进未来夫君的心中。
或许这就是贵族之间联姻的弊端。她是陶家投诚的旗帜,是被权力玩弄于股掌间的棋子,而她本人并不明白她此时的处境,仍在幻想着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未来。
不知怎的,不论多忙,他总会停下手上的事情,去留意她最近做了些什么。
他开始注意到频繁出入王府的陶二小姐,注意到王府惊人的珠宝采买支出与他们未来女主人头上朴素的发簪,注意到三殿下三天两头的夜不归宿。
或许三殿下找到了真爱,但她绝对不会是这位温婉和煦的陶家大小姐。
第三次见面,她穿上了嫁衣。
她甚少穿这么浓重的颜色。
三殿下说,到底只是个过场,如今国库空虚,还是不要铺张的好,于是,他们在王府随便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一些相识的大臣,冷冷清清地就将婚事办了。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趁着同僚们与殿下喝得起劲,一个人偷偷溜到了新房。
新房中只有主仆二人,她缓缓摘下盖头,打量四周,一双美目含羞带怯。凤冠华丽,却不及她万分之一的风华。从前只听说过陶家二小姐姿容艳丽,却不想素来淡雅的大小姐装扮起来竟丝毫不逊于她,甚至算得上是略胜一筹。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那一夜,他喝了个烂醉,一身酒气被人扶着回到了家,沉沉睡去。清醒之后,他想,这有什么大不了。
她与三殿下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未必有真情,三殿下既然属意陶二小姐,想必不多时就会为了给心爱的女子一个名分而与她合离。到那时,自有他的机会。至于什么礼义廉耻,与他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不戴这乌纱帽,寻一处僻静的乡下做个无忧无虑的员外也就是了。
于是他等啊等啊,等来的却是她因谋害皇嗣下狱的消息。
接到密报时,他正奉皇上之命,查办江州大案,无法抽身。待到他急匆匆处理好一切赶到京城时,她已在牢中度过了三个月。
他侦办过无数案子,自诩见识到了世间人性,然而面对那对高高在上的夫妇,却发现根本无法下手。皇权就像是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他身上,压在这天底下每一个百姓的身上,可以动弹,却无法反抗。
他暗中帮助她的丫鬟,四处打通关系,寻找翻案的证据。当他们终于取得证物,昭雪在即时,那丫鬟却被人发现倒在京郊数十里的小道边没有了气息,身上衣物被人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他当然知道谁干的,但是他无能为力。
于是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爬上了大理寺卿之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她翻案!
她有大好的年华。她应该去见见大漠的落日,看看江南的烟雨,再不济,也该寻一个好夫郎,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而不是这样平白无故地蹉跎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他当上大理寺卿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审当年陶春阳谋害皇嗣一案,接到他手信的官员一刻也不敢耽误,骑着最快的马儿赶往关押她的大牢。
有时候,命运就是那么的捉弄人。
就差半柱香,他便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陶小姐……”他翻了个身,眉头紧促,口中喃喃低语,唤她的名字。
他一生未娶妻。思念滋养下,爱意疯长,他的心中早就容不下第二个人。
她死后没多久,皇帝病重,皇子们为了皇位明争暗斗,朝堂上风云诡谲,人人自危。三殿下苦心经营十数年,却还是没能斗过自己的兄弟,新皇登基之后,追究兄长的过错,数罪并罚,将他们夫妻贬为庶人。
三殿下已不再是当年的三殿下,站队三殿下的镇远侯府自然跟着倒台。他买下了那座老宅,搬进她的院子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鹧鸪叫个不停,他终于从长长的梦魇中醒来,起身推开窗子,入目便是红透了半边天的朝霞。
老天垂怜,给了他新生,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让她重蹈覆辙,落得那般境地。
他半倚在窗边沉思,直到他意识到日光已经悄悄爬上了窗棱,将他周身照得暖洋洋的。
天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