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尸·一

    山菌野蕈,乃山川草木灵气之凝结,所以虽然生于土中,长在林间,吃起来却有着肉的滋味。甚至其甘、肥、鲜、厚,可以说已经是兼具荤素之妙的人间至味了……

    她劈断大腿,砍下白腻肥腴的厚圆一片,放进口中。肉的美味与山雨的清气,孤魂一般在唇齿间游荡。

    果然,是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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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饭桌上,是一小陶锅的羊肚菌加排骨、枸杞煲汤,一盘红蘑土豆炖,并一碟素炒杂菌。

    桂娘说,最近雷雨多,山上的野菌子也都疯长。这几天菜市街上叫卖的鲜菌,样儿又多又便宜。桂娘今儿赶早集,还碰见了以前娘家的一个玩伴,前几年嫁了人,跟丈夫搬到小槐庄南边的小松子谷住了,她也在街边摆了几个小筐在卖羊肚菌。啧啧啧,她这羊肚菌的品相,可就是好得可遇不可求了。

    胡十七妹抿了一口羊肚菌汤,说果然鲜美无比,之后就闷着头,只夹炒菜和炖菜吃。想是不太爱喝菌汤。

    桂娘又跟胡十七妹说,她明天出城办事儿,得在城外头过夜,不能给十七妹做饭了。她留了些熟牛肉、盐油饼子跟糯米糕,让十七妹和两个小丫头先凑活吃一天。

    然后那模样,就瞅着挺谦虚。

    胡十七妹就问,桂娘出城是要办什么事。

    原来,自从桂娘瞎了一回眼睛又复明,这出马的权威反倒是更上了一层楼了,以前就只是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来找她看事儿,现在,就连城外头儿的媳妇们也都要听说了桂娘的名声了。这不,今儿早这位卖羊肚菌的玉芝姐就是。

    菜市街上,玉芝问,桂娘妹子,你总不能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说是小槐庄城里很灵验的,就那位桂娘吧。桂娘说,正是那位。

    玉芝神情就挺凄惶,跟桂娘说,她和丈夫住在小松子谷,平时靠打些野味、采些山货为生,来回都是深山老林的,就撞上怪事了,想请桂娘去给看看。桂娘问是怎么个怪事。玉芝就说,在外头不好说,得等桂娘去了她家里,再详尽地告诉她。又说这事儿挺急的,问桂娘今天能不能过去。桂娘说今天不太行。玉芝就说那就明天。又叮嘱桂娘,这事儿不好宣扬出去,不然再惹来风言风语的,让桂娘最好一个人乘夜过去。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也不要让旁人看见。

    这听着可不太靠谱。

    胡十七妹沉思一会,问,桂娘,不知我可否同去呢?我来这小槐庄也有些时日了,也想看看城外的山色风光。

    桂娘听她愿意出门,也挺欣喜。两人就约定好,明天关城门前的三刻钟时,搁家门口一块出发。

    从县城到小松子谷去,约摸有个二三十里的脚程,桂娘想着十七妹体弱,只怕是走不下来这样远的,等第二天给婆婆做好了午饭,她就又急匆匆去了桥头市集的老马家赁驴小铺,租了一头小毛驴回来。再喊上胡十七妹,两人一块出了城。

    小毛驴年纪挺轻,胡十七妹也不太好意思坐,只戴着帷帽,和桂娘并肩而行,沿着官道赶路。

    这个时节刚下过雨,气候最是适宜。胡十七妹久不出门,赶了一会儿路,慢慢也就高兴起来,只觉得树木蓊郁,流水潺湲,一派蓬勃又宁静的田园气象。离了官道后,山间村落的小路也是崎岖有致,甚有趣味。等到夕阳西下,河面上金波潋滟,狐狸的心中生出了几分诗兴。她说,此番回去,或许可以写上一篇游记,也不一定。写得多了,积攒成册,或许以后可以整理成一本《小槐庄游记》流传于世,就更不一定了。也是一桩美事。

    桂娘问,那游记里会有我吗。胡十七妹说,当然要有的,就题上‘某年某月某日夜,与桂娘同游小松子谷’。桂娘就挺高兴,牵着驴走了一会儿,又提议说,十七妹还可以记录一下她出马的事迹,像小段小蒲那样,写一本鬼怪故事集出来。胡十七妹说,可以考虑。

    等天黑下来,路上没了行人,胡十七妹就躺到毛驴背上休息,听着毛驴脖子上的小铜铃叮当作响,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桂娘怕她从驴上跌下来,却又见她身形轻盈,躺在驴背上,熨帖得像是发着光辉的纱缎绸绢一般,心下也是称奇。

    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小松子谷的地界。

    谷口只一处孤零零的院落,想必就是玉芝家。桂娘把胡十七妹喊醒,拴好驴,去敲了敲院门。山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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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雨后,菌窝子里突然长出了小肉条一样的野菌。

    它们从潮湿腐烂的松毛落叶底下冒出来,从松树皮上撕扯纵横的裂痕里钻出来,还有,从地上男人的毛孔里渗出来……就像细小的雾珠,密密麻麻。

    不到两天,它们就长得比胀气腐坏的男人还像她丈夫了。

    通体黄玉一般的肉质,湿润紧实。歪着脖子。和男人死时一样。就连柴刀砍出的脖子断口上,那黄油油的脂肪和筋腱、气管,都长得惟妙惟肖。

    孢子飘出落叶松围拢的藏尸地,就像终将败露的杀夫案情。

    看着长得漫山遍野,一堆堆、一簇簇的男人,她甚至无语地笑了一下。她觉得她就快要疯了。

    又或许,她早就疯了,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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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一会儿,玉芝来开了门。

    见有两人,她有些不高兴,说桂娘妹子,我不是让你千万一个人来吗。桂娘说,无妨的无妨的,这是我远房的表妹,来给我做出马助手的,不是外人。又问玉芝,是不是和她丈夫在等她了。玉芝说,哦,我丈夫啊,他上山去了。咱们先等他回来再说。说着敞开门,将两人让了进去。

    玉芝家的院子也没什么不寻常,就是堆满了一摞又一摞的男人,都在月亮底下泛着淡黄色的细润光泽。只有院子中央留了条能过人的窄缝。桂娘拉着有些瞠目的十七妹,沿这小缝进了堂屋,玉芝也跟进来,招呼两人在堂中的八仙桌旁坐下。

    桂娘侧了侧腿,好跟桌子底下那摞男人离远点儿,说,玉芝姐,先跟我说说你家遇到的怪事吧。

    玉芝说,不着急,不着急。先吃点东西再说。

    桂娘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其实我们在路上也垫巴了点了。

    玉芝就起身,出去捧了个大海碗回来,说让两人先喝点汤,她再去炒几个菜。桂娘说不用不用,哪里用这么丰盛。玉芝却是不听她说话,把碗往八仙桌上一放,又去厨房去了。

    那大海碗里盛的,看着像是清汤煮年糕。就是年糕切得忒大了些,都是有两手合握那般大的厚圆片子,瞅着细滑白腻,倒也不错。

    胡十七妹托着腮,捉弄似的盯着桂娘看。

    桂娘说,十七妹,来,你也吃点儿。胡十七妹说,我看着桂娘吃就行,路上我吃了好多糯米糕呢。桂娘就笑呵呵的,自己夹了一块年糕吃。

    一入口,这东西口感却又不像是年糕,比年糕要脆嫩许多。味道也是淡而不薄的鲜爽。嗯,还有点子肉味儿。

    桂娘咂着嘴正细品,玉芝又端了一个大盘子进来。见桂娘吃了,她终于有些高兴了,问桂娘感觉怎么样。桂娘说,感觉挺好吃,就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食材。不像是年糕,也不像是肉或者豆子的。

    玉芝就笑,说,这是大腿。大腿蘑。说完放下盘子,又去炒菜去了。

    大盘子里盛的,则是一味红烧,浓油赤酱的,也看不出来红烧的什么。桂娘夹起来一看,还是厚圆的赤亮一片,再一尝,嗯,还是大腿蘑。接着玉芝又端过来不少菜式,蒸的,炖的,烤的,凉拌的,勾了芡后油炸的……把个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不过全是大腿蘑。

    桂娘有点害怕了。这么一大桌竟然连个荤素搭配都没有。就说,玉芝姐,别再做了,这么多哪吃得完呐。玉芝就直勾勾地看她,问她现在是个什么感觉。

    别说,桂娘一停筷子,就觉得是有哪不对劲儿。桂娘就说,感觉想吐,然后就捂着嘴冲出门,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说来也怪,明明吃的全是大腿蘑,可吐出来的东西一个个却是有胳膊有腿儿,乍一瞅,竟像个歪脖子、光屁溜儿的男人。桂娘闭了眼,想我可是位贞洁烈妇啊。颤巍巍直起身,再一睁眼,院子里码得全是直挺挺的歪脖子男人,也都没穿衣服,密不透风摞了老高,就像齐整的柴火垛子一样。

    桂娘又闭了眼,一个踉跄,胡十七妹偷笑着扶住她,问,桂娘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玉芝也凑到她脸上,说你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

    桂娘出了不少冷汗,皱眉说,玉芝姐,你那凉拌蘑菇焯水了没有,焯熟了没啊。说完就抠自己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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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还雾蒙蒙的。

    她甩动柴刀,把男人从地里连根刨起。

    一个猎户走来,问,玉芝妹子,怎么这么早一个人上山啊?好长日子没见你家大哥了。

    彼时她正用麻绳把摞好的一个个男人捆起来,闻言,失了魂儿似的抬头,半晌才说,他出去躲债去了,天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猎户说,大哥也真是放心啊,把你这样一个人儿留家里。

    他嘻笑着,一只手有些无聊地扶在旁边男人的断脖上,一下一下地抠着菌屑。

    那目光上下打量,让她愤怒,又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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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芝已经状似疯癫。

    桂娘点上香,听她把这些日子里的怪事儿支离破碎地讲上一遍,听得连连点头。

    胡十七妹没想到,这无神主义的小寡妇还挺淡定。或许,这就是常谓的人的敬业之志,也就是了。

    听玉芝说完,桂娘发愁地想了一会儿,就挺严肃,说,玉芝姐,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好好收拾收拾,准备面对寡妇的新生活了。胡十七妹说,什么?桂娘说,说起这做寡妇,不是很容易,也不是很难。只需要一些决心、一些运气,再加上少许前辈的指导。胡十七妹说,等等。桂娘说,不过,安心做寡妇之前,老公的尸体是一定要藏好的。这样,趁着现在天黑,你带我们去菌窝子看看吧。我帮你挖个深点的坑,保准以后谁也发现不了。胡十七妹说,不是,桂娘,你这对吗?

    玉芝就带两人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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