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菌为生的山民们,常常寻觅得一些人迹罕至的菌窝子,秘不外宣的。这块埋尸之地,就是这样一个怪松环伺、荆莽丛生的隐蔽处所。
玉芝沉默地喘着粗气,扒开地上已经沤得软烂黏滑的落叶枯蕈,露出底下就剩了点人形的尸体。也是沤得稀烂的。隐约能看到身上有几片或大或小的密密孔洞,和几根儿扎根在烂肉里的羊肚菌,都已经萎缩干瘪了。
桂娘说,羊肚菌?玉芝说,嗯。桂娘说,羊肚菌啊。玉芝说,是啊。这里的羊肚菌长得都很肥。没准哪天就被别的采菌人发现了。
胡十七妹回身掩了掩口鼻,不知道是在干呕还是憋笑。
玉芝和桂娘两个寡妇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一语不发地开始处理尸体。腐尸上的肉十分酥烂,基本上轻轻一碰就都脱落了,剩下一些比较韧的筋腱跟皮,两人也都合力用小刀剔了干净。
等清理好,桂娘把骨头分成两个包裹,用小毛驴驮下山,一个留给玉芝,让她分开埋在附近,另一个桂娘说要等回县城的路上扔河里去。
胡十七妹挺不满意,说,桂娘,你不是说要挖个深坑埋了吗,怎么又要带着赶路了。我都没有小毛驴坐了。桂娘就笑,说这样抛得远些。
两人就沿着西槐河的堤岸往县城回去。
夜风飒飒,西槐河里暗色的河水淌得深沉安静,河面上雾气氤氲,就像是河身发了霉长出来的白毛一样。
桂娘边走,边一根根地取出棒骨,用力甩到河里。
胡十七妹挺好奇,也凑到河边看,说,这怪异的菌蕈见土而生,不知遇水又会如何。桂娘又笑,说,自然是遇水则发呗。说着就靠近了十七妹,手勾住她下巴,将那张清丽绝尘的小脸转向自己,然后热情地吻了上去。
风拂过,堤岸上的柳丝轻动。胡十七妹心中也是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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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的新生活,她有些畏惧这样的字眼。
她畏惧这样的变化。
如果这段诡怖怪事儿,全都只是个梦,就好了。她也就不用学习如何做一位寡妇了。打她也好,赌钱也好……家中总归也还是有男人的。一切就都没有变。是没有变得更好,但也不会变得更坏。不然寡妇的生活……她不敢想。
她伏在八仙桌上小憩,半梦半醒间,黄色的烟雾徐徐弥漫。
这一切,竟果真就只是个梦。
她起身,堂屋里干净、清爽,包着骨头的包袱也不见了。
走出堂屋,她丈夫也回来了,站在院子中央,不解地瞅她,说你睡糊涂了吧。
一切都没变。
乌云蒙住月亮,似乎是要下一场夜雨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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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十七妹觉得这样有点唐突了。但也没太抗拒。毕竟狐狸本性多情,桂娘又温柔可爱。就是自己当下,似乎需得以考编为重。可是狐狸的心也很孤寂。胡十七妹就挺纠结的。就一只手推挡着桂娘的肩,另一只手拥上了桂娘的腰,也有点情不自禁。
桂娘伸了舌头过来,纠结的胡十七妹也纠结着回应她。
就是桂娘的舌头挺奇怪,就跟亲着亲着,突然长出来了胳膊腿儿似的。胡十七妹狐疑地眯开了一只眼睛,就见桂娘贴在脸前的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看她。那“舌头”也张开双臂,抱上了她的舌头。
胡十七妹叫了一声,妈呀,一把把桂娘推开。
那有胳膊有腿儿的东西手脚并用地抱在舌头上,胡十七妹呸了几口,没呸掉,胸前戴着的小巧的长命锁就是一阵金光大作,那东西也吱哇地叫唤着,滚落到了地上,叫了一会儿后,蹬腿不动了。竟是玉芝家的菌子。
胡十七妹抹抹嘴,瞪着桂娘就挺生气,说,早说让你不要做这行了!看,又惹上麻烦了吧。桂娘还是笑,没事人儿一样,牵着小毛驴自己走了。
胡十七妹又往河里看。
这会儿河面上已经漂起来几块菌子的小浮岛了,就像河身新长出来的淡黄霉斑一样,就是蔓延得很快,颇有几分火团子落到荒草地上的燎原架势。胡十七妹觉得,所幸河面没什么不寻常。什么也没有。她就又紧走几步去追桂娘和小毛驴。
胡十七妹说,桂娘,你还笑呢,你小命都要难保了。桂娘说,没事儿,等我回城里多找几个人亲嘴儿,就行了。胡十七妹说,说得这样轻巧,你不要你的贞节牌坊了。桂娘就有点清明了,就说,那可不行,这样看我还不能找人亲嘴儿呢。可是它又老催我。胡十七妹说,你运气好,这次有我在,不然你这小骗子就死定了!
胡十七妹握上自己保命用的长命锁,一使劲儿,划破了手心,流了些金黄色的血出来,很珍惜地捧着喂给了桂娘。桂娘果然又吐了好多光屁溜儿的菌子出来,都是在地上打着滚儿叫了一会,就蹬腿死了。
桂娘说,十七妹,还是你有方法。然后就头一歪,昏倒了。那喘气的动静听着,像是还睡挺香。
胡十七妹没想到这小寡妇竟然还有想睡觉的时候,就也没叫她,嗨呦嘿呦地把她搬到小毛驴背上,牵着驴,沿着西槐河回县城去了。
这时辰,城门刚开,露气朦胧,天也阴沉沉的,胡十七妹跟几个挑着担、推着小车的农人商贩一块进了城。刚回到巷口,一场瓢泼大雨就下下来了。胡十七妹喊来桂娘婆婆,开了门,两人一块把睡死过去的桂娘搬到她的床上,给她掖好被子,才冒着雨回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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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娘一睁眼,就看见她那蹬腿的老公回来了。当然,大概就只是回个魂儿,回家来看看。
他阴着脸,死不瞑目地坐在桂娘床边。
桂娘说,呦吼,可真是稀客,你咋回来了。柳宝生说,什么客,这是我家。桂娘就笑,说,看你这话说的,生分!咱俩还分什么你我。柳宝生说,你笑什么,这很好笑吗。桂娘就抿住嘴,说我没笑。老公啊,其实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天天想你想得流眼泪,嗤嗤嗤。柳宝生就扑上来掐桂娘脖子,说,还流眼泪,我都听见你笑了!
桂娘缩着脖子被他从被窝里提溜儿起来,一想到他再也不能像这样掐自己脖子了,笑得就更开心了。
柳宝生说,你还笑,你很得意啊。桂娘就挺谦虚,说,没有没有,哪能啊。柳宝生说,我看你可挺能的。
他就一边掐桂娘一边列举她的罪状,先说,谁准你在家里做烧鸡生意的,油腻腻的烟又大,知不知道我娘最爱干净了!又说,谁准你改我家的烧鸡配方的,那可是我娘二两银子买来的,是要传家的秘方!桂娘插嘴,说,我这新配方可比你们娘俩那秘方好,都夸比以前好吃呢。柳宝生这死鬼就往死里掐她,掐着还流下了悲愤的泪水,他说,明明这些都是我的!我的房子,我的事业,还有我的亲娘,怎么现在全成了你的了,凭什么凭什么!
叫他这么一说,桂娘就觉得也是,自己命怎么这样好呢,就笑得更高兴了。桂娘还劝死鬼,说我的夫啊,你也别生气,你要实在放不下,就把咱娘也带走吧。柳宝生听了,气得一把把她甩到墙上。
——什么?你问,桂娘之前不是说,那些关于她和她男人感情不好的传闻,都纯属造谣吗?桂娘要说了,这叫公关策略。就是要趁着辟谣,把真的也给打倒。
桂娘落到床板上,笑哈哈地翻了个身,看见她婆婆阴着脸坐在床边。桂娘就醒了。
桂娘说,娘,大早上的,你坐我这儿干什么。桂娘婆婆说,我听着你在笑。桂娘说,哦,那是我做梦呢。桂娘婆婆说,我还听见你跟我儿说话。桂娘就抹抹眼角,说,是啊,我梦见他回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就像从前一样,过得可快乐了。桂娘婆婆露出鄙夷的神情,说你个小娼妇,少装样儿了你。自从我儿走了,你没少搁梦里边儿笑醒,你这个没心肝、丧良心的晦气玩意儿!然后就越骂越难听了。想是又犯疯病了。
桂娘也有愧。做梦笑醒这事儿是不好控制。就任婆婆骂着,自己起了床去厨屋做早饭。
外头儿雨下得正大,屋檐上像是白布条一样一道一道地向下抛着流水,院子里的积水也都淌得哗啦啦的。雨滴里,零星有几个黄色的菌子小人儿,落在院子里扎了根,吸饱了雨水,泡发似的就长开了。桂娘避开它们,踮着脚尖跑进了厨屋。
桂娘煮着饭,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出城看事儿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来的。就隐约记着事儿解决得挺好。
左右白天无事,桂娘吃了饭,就躲家里听雨,顺带做做针线。
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
院里的积水映着晚霞,槐树叶子也都洗刷得绿生生的。桂娘心情挺好,又担心巷子里泥泞,脏了胡十七妹的鞋底,就做好了晚饭,用饭盒装了给她送去,不想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应。
桂娘不放心,等伺候了婆婆吃完饭,她就又翻墙去了胡十七妹家,进了卧房,却见十七妹半死不活地窝在塌上,嘴唇都没点儿血色了。
桂娘上去晃醒了她,说十七妹,你这是怎么了。胡十七妹睁开眼,虚弱地说,桂娘,我也中招了,我看不见了。桂娘就急得去扒她的眼皮,说好好的怎么看不见了。胡十七妹就说,她原也不知道她看不见了的,喝了井水之后才知道。因为井和西槐河相通的。桂娘就又去探她的额头,说,怎么一下病得这么重,都说胡话了。胡十七妹就不说话了。
桂娘想,应是一场急雨,倒春寒了,这才一下病倒的,就风风火火地回家,煮了碗热热的葱白姜汤,又急急地端过来。
路上槐树枝摇落了几粒儿露水,和着菌子,一块掉进了碗里。
桂娘扶胡十七妹在塌上半倚着坐起身,又把姜汤里的菌子撇干净,才殷切地喂给胡十七妹喝。
看着她的小动作,胡十七妹就说,桂娘,我这小院背阴,又接连阴雨,屋中似乎总有些污浊潮湿的病气,不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清扫一番。桂娘说,那你喝姜汤,姐这就帮您打扫打扫,通通风。没说完,她就把胡十七妹斜倚着的菌子从木榻上连根拔走了。
一整晚,胡十七妹就看桂娘在屋里忙活。桂娘这人干活挺细致,那些砖头缝儿,木头窗棂,砚台墨盒,茶罐瓷壶,甚至平时梳洗用的帕子、澡豆和香粉,她都挑挑拣拣了一遍,摘走了好多东西。胡十七妹就病得更重了。
之后几日,胡十七妹缠绵病榻,吃什么喝什么,也都要桂娘喂着才肯入口。
桂娘觉得还怪甜蜜的。
这天,胡十七妹说,桂娘,你得去玉芝家看看了。桂娘就动身,去玉芝家做售后回访。
途中遇见行人,就都在说,这场大雨影响忒是大了,路都不好走了,挤得没什么下脚的地方。西槐河上的几家渡船,也都停摆了。打水、做饭、起居,各方各面都不方便,没空。聊到最后,大家又都互相宽慰,说,等菌子的季节过了,就好了。桂娘也说,是的是的,等菌子的季节过了,就好了。
到了玉芝家,敲了半天,才有一个男人来开门,自称是玉芝的丈夫。
桂娘说,这怎么可能,你不是死了吗。男人说,怎么不可能,难道非要人人都像你一样做寡妇,你才满意吗。桂娘说,你还知道我是寡妇。男人说,这你少管。桂娘说,那我想跟玉芝说说话。男人就一把搡开了桂娘,尖叫着说,玉芝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再听你的挑唆!她只想好好地过日子,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桂娘被他搡得摔了个屁股墩儿,也自觉没趣,就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过了没几天,水井,山路,西槐河,就又慢慢地宽敞回来了。还有家家户户的小巷、院子、锅碗瓢盆、桌椅床凳、鸡鸭牛羊、心肝脾胃肺……菌子的季节过去了。
胡十七妹的身体也慢慢好了起来。
桂娘后来又跟菜市街上的山民打听了几回,都说没听说有什么命案,就是住在小松子谷口的那对夫妻失踪了。原只是男人不见了半月有余的,有天突然回来了,又过了没几日,两人就都不见了行踪。都猜着是逃去外地躲债去了。也有些好事之人说,那男的其实是给山上的野虎吃了,化作了虎伥,这才回来把他女人也骗走了,因为做伥都有拉新指标的。桂娘却是不太信,没听说附近山上有野老虎的。
桂娘和胡十七妹讨论起这件事,却是挺感慨,说,想是玉芝终究缺少些做寡妇的勇气,这才使了这种遁逃的法子。这也不好说什么的,毕竟不是每个寡妇都像她这样好命。
胡十七妹不予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