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会快,一会慢,一会跑前面,一会又落后面,我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不是为了观察我,就是想要在我面前逞能,或者两者兼有。邱国勇,这个兵!
连队的每周几次五公里越野,是对军人体能、毅力还有耐力的考验,这个高强度科目,也是战士感到最痛苦的一项训练,尤其是负重全副武装。不是简单的跑完就算完事了,考核是有时间要求的,全程下来用时不能超过23分钟才及格。熟悉以后,我感到步兵连的战士确实生猛,我在军校时跑5公里曾经一直保持在中队的前茅,但是跟他们一起跑,还是有些相形见绌。
岛上山峦起伏,道路弯多坡大,一路上净是坚硬的碎石路,体力消耗很大,为保持体力,我一直跟在队伍中间跑。一个、两个,不断地有人冲到前面去了,而邱国勇却忽前忽后,不言不语,跟随着我跑。很快,我的极点到了,有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我认为: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吸引力,不是你的容颜,也不是你的地位,而是你的人品、能力和综合素质。一个基层干部,战士信服和敬佩你的,不是你的权威,而是你的人格魅力,政工干部不仅政治素质要强,军事也要过硬,成为多面手,说话才有人听。所以我咬紧牙关,使出平生的勇气和毅力,始终紧跟在中间跑。我看见邱国勇跑的步履矫健,轻松自如,在最后不到一公里的时候,突然甩下我,闪电般地冲刺到前面去了。极点过了,我也找回了感觉,加快速度跟了上去,以全连前十名的成绩跑过了终点。
我跟一排长说,邱国勇这个兵军事素质很棒,是块好料子,应该重点培养培养。一排长说连长和二排长都不喜欢他,这个兵个性太强,小毛病很多。
“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我脱口而出。
“谁说的?”
“鲁迅!”
在部队陈旧的观念里,对有独立思想,不趋炎附势,唯唯诺诺的战士,往往冠以个性强为缺点而不受青睐。而我一向认为,个性强,恰恰是一个人有能力且不甘平庸的表现,因为个性,人生才鲜活生动;因为个性,世界才多姿多彩;因为个性,当年我们党才走出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中国革命之路。只要引导的好,个性就会迸发出无尽的能量。
我把邱国勇叫到宿舍,我要磨磨他的棱角。
邱国勇来的时候,我正伏在桌上写信。门开着,他喊了一声“报告”,自己就进来了。我示意让他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没坐,而是看了看桌上的信和堆在一旁的书,拿起地上的暖水瓶,给我的杯子倒了杯水,然后往前拉了拉椅子,才坐下,像个老熟人一样毫无拘束。这是显示与众不同还是表示对我的无声信任?我也莫名感到好像与这个战士的心理距离很近,似乎轻易就能摸到他的脉搏。
从家庭情况开始聊,直到入伍动机和未来打算。我说:“我翻过你的花名册,你是连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给自己定个远大的目标,而不是混三年就算了。比如:考军校,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
邱国勇用鼻腔哼了一声:“他们不会给我机会的,干部都不喜欢我。”
我知道,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希望被理解、被尊重、被接纳。邱国勇曾有过目标并为此努力过,但是被冷落了,孤傲的性格让他把自己的心抛入了干枯的荒漠。
“你的机枪射击、五公里越野都是优秀,单双杠也是连队的佼佼者,军事素质很过硬,为啥不喜欢你?我很欣赏你!”我真诚地望着他。他需要温暖,需要鼓励,需要在人群中得到褒奖和赞许的目光。
“不知道。”邱国勇故意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
“不知道?听说上次搞拉练的时候,本来安排的是野外露宿,结果变天了,下起了大雨。连长临时联系了渔村老乡的空房,让全连住进去,而你却不服从,硬是咬着练为战,非要一个人睡在雨中,气的连长扔了件雨衣给你,就不理你了,是吗?”
“我就喜欢特立独行,我就爱做我想做的事!”他说。
他这是用偏执释放内心的挣扎,用对抗引起干部的关注,我想:我得给他下点药了!
“特立独行?好啊,你给我出去,连队你也不用呆了,你就像鲁滨逊一样,漂流到无人的小岛上去吧,星期五也不需要,你自己爱做啥做啥,还当啥兵!”
他没想到我的脸翻得这么快,愣住了。接着,我疾步走到门口,把门大开,做出逐客的手势:“你才十九岁,人生有很多可能性,怎么选择,你自己看着办吧!”
邱国勇望了我一眼,咬着嘴唇,悻悻地走了。
大约过了两天,下午打完篮球,战士们欢快地在冲冷水澡。落日余晖下,他们肌肉饱满的年轻躯体,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微黑的面庞,健康而充满活力。
我被这蓬勃的青春气息感染了,我擦干身上的汗水,拿起脸盆,只穿着裤衩,也下去冲了起来。可是冲完才发现,我把外衣都脱在了宿舍,带上门,钥匙却留在了外衣口袋里。
我的宿舍在二楼,绕到楼下窗外看了看,一扇窗半开着,但是窗子很高,爬上去很难。几个战士知道了,叽叽咕咕出主意,有的说找文书看看有没有备用钥匙,有的说找班长拿把螺丝刀撬开。
邱国勇刚冲完澡,他一听,二话没说,甩掉脚上的拖鞋,光着脚爬上墙。他的双臂有力地攀上一楼的窗沿,然后抓着边上仅有的一个细细的下水管,两只脚蹬着粗粝的墙壁,小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颀长饱满的脚趾像铁钩一样向上扒着,恐怕要磨出血来了。
一种无可言状的情感在我的心中升腾。等我上楼,邱国勇已经打开了门,他默默地站在门口,抿着嘴,得意地微笑一下,转身就跑下了楼。
过了几天,邱国勇的班长给我透漏了一个信息。邱国勇这几天挺乖,还到储藏室把他的中学课本都翻出来了,压在被褥下面。哦哦,也许我的那副猛药,让他在沙漠里见到了甘泉吧!我感慨不已,理解和关爱,对战士的成长进步多么重要。
又到了周末。晚饭后,有的战士在营区边吹吹口琴,弹弹吉他,有的坐在营区外的礁石上,望着远方,抽着闷烟。大部分都在宿舍打牌,甩牌声争吵声一浪高过一浪。我混在战士宿舍打了一会红五星,就出来准备到岗哨去看看,却发现走廊尽头的仓库门缝上透着光。这是个放置杂物的仓库,平时很少有人进去。我走过去,隐隐听到里面有噪杂的说话声,我挺纳闷,会有谁在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