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门缝透出的灯光,溢着丝丝温情溶进寂寞的夜。我敲开了门,在一堆杂物的空间,有几个战士围坐在一起,中间放着一个空弹药箱子,箱子上有几包花生米,几根火腿肠,还有泡好的方便面和几个小瓶的红星二锅头。
邱国勇坐在中间,显然他是领头者。看到是我,大家都惶恐地站了起来,几个战士神情有些紧张,只有邱国勇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讶和喜悦。
“指导员… 坐!”见我不知所措,进退两难,邱国勇赶忙把他的马扎拉过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几个福建老乡…”也是福建石狮的宋刚,脸红红的,嚅嗫地说。
我的心一颤,眼眶湿润了,心里十分愧疚。原来我自以为对战士是关心爱护的,其实不过是从工作的角度出发,并没站在战士的角度,给予他们发自心底的像家人一样的爱。在这个孤单的小岛上,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多么需要家庭般的温暖。
我坐下了,拿起眼前的小半瓶二锅头,跟宋刚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祝你生日快乐!”。
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我跟战士们围坐在一起边喝边聊,谈笑风生,此刻,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把花名册上战士的生日都记下来,作为连里的爱兵账本。
刮起了台风,虽然长涂岛由于地理环境形成的“台风吹不到,巨浪涌不进”的特点,素有天然避风港的美誉,但是山谷里的风还是很大,呼呼地像阵阵虎啸,树枝在狂风中跳着迪斯科,玻璃窗也跟着一起震动,去食堂的路上,人都被风吹得飘起来了。
只能进行室内活动,上午分解枪支、保养器械训练,下午政治教育、条令条例学习等。据说之前的政治教育,就是念念文件,读读报纸,讲课也全是简单空洞的说教。台上慷慨激昂,台下闭目养神,战士们都习惯了在淡定中熬时间。
下午政治学习,我决定给全连战士讲一课。要让政治课给战士耳目一新的感觉,既要通俗易懂,还要生动有趣。所以我准备了一个提纲,把知识点聚焦在战士们自身关切的实际需求上,我要用思想的火花唤醒他们心里蕴藏的深情。
我像聊家常一样,以“做最好的自己!”为题,从苏格拉底那句刻在古希腊阿波罗神殿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开始讲起。围绕人生价值这个主线,讲霍去病、保尔﹒柯察金,也讲三毛的撒哈拉,金庸的笑傲江湖,战士们像听故事一样,兴趣傲然。
我归纳说,人生重要的不是你站在哪里,而是你往何处走,因为人生从起点到终点,结果都是一样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 要想活的有价值,就要在这个过程中,让自己的人生活出精彩……。
战士们的脸上时不时露出青春洋溢的笑容,听的津津有味。
结合连队生活,我饱含深情地说:“在远离大陆的小岛上,你们在艰苦紧张中忠诚担当,在单调寂闷里默默守护,日复一日,平淡无奇。但是,在你们的生命履历中,会因为你们曾经战斗在祖国的东海前哨,守卫着国家的安全和百姓的幸福安宁而值得自豪,值得骄傲,你们的人生青春无悔!”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因为想起他们在小岛上平凡生活的一幕幕,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压了压。
我看了一眼台下,泪水不知不觉涌上战士们的眼眶,他们被自己的守岛生活竟然活的这么有价值而感动了,在感动中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
“人是由灵与肉组成的。只有□□没有灵魂,那是行尸走肉;只有灵魂没有□□,那是聊斋大仙。要想□□强键,就要习武锻炼;要想心灵丰盈,就要读书,掌握知识,增长人生智慧。岛上生活枯燥乏味,我们可以把劣势化为优势,根据自己的喜好,利用空闲多读读书,学学技术,为自己退伍后的发展铺铺路,连里要在会议室搞几个书架,把团里下发连队的书摆上,也可以去定海采购点科普、小说给大家解解闷。”
交头接耳,接着就是一阵掌声。
我又说了身边的例子:“饲养员袁奎爱岗敬业,他虽然文化不高,但他在实践中刻苦学习养猪技术,他准备退伍后,回家乡建个养猪场,发展畜牧业,这说明他有梦想,有追求,我相信他一定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美丽人生!”
最后,我用朦胧诗人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做了结尾。
讲完课,曹皖平一路跟着来到我的宿舍。
“指导员,你讲的太好了!我从没听过政治教育课还可以这么讲。”声音有些激动,看得出是由内而发。
我故意逗他:“额?以你的风格,不像是会拍马屁的人吧?”
“拍你有用吗?”曹皖平反弹琵琶。
“有用啊,你只要坚持拍下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曹皖平哈哈大笑。然后他翻了翻我桌上的书。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马斯洛的《自我实现的人》和欧.斯通的《渴望生活》。
“尼采我知道,上帝死了!”他说。还没来得及说上帝是怎么死的,开饭的哨音响了,他赶忙拿起桌上马斯洛的那本书,说了声:借我看看昂,就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指导员,晚上到我的宿舍坐坐吧。”
我说:“好。”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高山流水的感觉。
曹皖平的基本情况,我已是了然于心。他是高考落榜后当兵的,战士们谈起他都充满敬畏,因为他是连里的才子,参加要塞区宣传骨干培训回来后,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还获得过要塞区演讲比赛和法律知识竞赛第一名,荣立三等功。但是命运多舛,今年七月,他考上了南昌陆军学院,却因为体检时查出了胸膜炎,被退回了。在宁波住了一个月医院,回来后就超凡脱俗,沉默寡言了。
曹皖平住在后楼二排长宿舍。二排长是南京陆军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军政素质很高,在连里很有威望。父母都是黄山市的干部,已经给他在政府部门安排了工作,就等转业命令下来了。曹皖平跟二排长是死党,二排长回家后,就让他住进他的宿舍便于工作。
看到我进来,曹皖平十分欣喜,他冲了杯茶端给我:“这是我上次探家带回来的六安瓜片,好茶!”
我不懂茶,也喝不出门道,不过这杯茶端在手上,杯底的小小青丝慢慢舒展开来,变成嫩绿的叶片,飘着鲜爽的香气,让我顿感清朗。我的眼睛扫了一下宿舍,床上的被子叠的方方正正,靠床的书桌上摆着一个书架,上面都是哲学、文学和军事方面的书。显眼的是桌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双卡录音机,这在当时很贵重,看得出二排长时尚且有品味。
喝了口六安瓜片,我问曹皖平当兵四年回过几次家,他说回去过两次。“我第一次探家回来,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坐客船到定海的时候,正遇上八级大风,风高浪大,客船把人一下子掀到空中,又一下子跌落下来,那个难受劲简直无法形容。舱里边到处都是吐得一塌糊涂,走进去就想吐,船舱那个床根本呆不住,只好窝在甲板上睡,浑身都打湿了,冻得缩成一团。心里那滋味,就像一个婴儿离开母亲的怀抱,真的不想回来了当时。可现在早已习惯了,又不想回去了。”
“为啥?”
“说不清楚。当兵嘛,总是有一定的梦想。也许就是马斯洛说的,强烈的自我实现需要吧。”曹皖平说,看来命运的跌宕起伏,并没有扼杀他的乐观,他的神态透着坚韧的品性。
“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创造者和主宰者,这是萨特说的。”我知道曹皖平也是个文艺青年,很喜欢探讨人生,便开始聊萨特。八十年代中期,随着大量西方名著上架,西方当代哲学思潮在青年当中很时髦。
谈到西方当代哲学,曹皖平深邃的眼睛闪出了不寻常的光亮,他的外表英武冷峻,其实内心世界十分敏感丰富,而且饱含激情。他说他觉得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仿佛离我们生活很远,西方当代哲学之所以让年轻人趋之若鹜,是因为好像说的就是你身边的生活。比如:叔本华说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我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不过是宏观与微观的关系而已,其实西方当代哲学不管多么眼花缭乱,也没有跳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问题的范畴。
熄灯了,我们依然意犹未尽。曹皖平点了根蜡烛,橘红色的烛光映照在我们的脸上,心与心的相印温暖了寒夜的冷寂。
聊的兴致勃勃,胃肠却蠕动起来,曹皖平好像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说:“你等等”就出去了。不一会,他拿了几个刚洗过的地瓜,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煤油炉和钢精锅,把地瓜放进锅里,加上水煮了起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个感觉很炙热。
我们吃着煮地瓜,喝着六安瓜片,聊着前世今生,一直到深夜。说到退伍的打算,思维倏地从形而上的高远处转回到近前的现实中来,曹皖平欲言又止,他的神情忧伤又若有所思。我似乎感觉到了他心里的血在翻涌,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命运跌荡,他是在踌躇未知的人生之路,还是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