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坚决不行!”一排长硬邦邦地说。元旦快到了,我打算与连队的共建单位东剑中学共同举办一台迎新晚会,活跃一下连队的文化生活,这个想法一出口,一排长就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
长涂岛上的渔村,大都是几十户人家群居在一个山坳或海岸的弯口,因道路的阻隔,各村彼此相对独立。东剑村在岛的中端,是离步兵连最近的一个村,二公里多的路程。村里有个中学,是岛上唯一的初中学校,汇聚了各村的适龄学生。
那时候,军民共建活动十分红火,我听说步兵连和东剑中学是共建单位,之前经常举行联谊活动,连队给学生讲故事、军训,老师给连队上文化课,还有节日联欢等,军地之间既相互促进,又增进了友谊。怎么这回一排长反应这么大,被蛇咬过?
“共建,共建,再搞下去就出乱子了!指导员,别的我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话,你挂职不长时间就走了,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的好。”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兀自郁闷。
一排长淳朴正直,但也因循守旧,农村兵和城市兵,从小生活环境和生存土壤造成的骨子里的不同很难改变。尤其目前正是他晋职晋衔的关键时期,平稳过渡,保证不出事是核心。我对此很理解,但对共建活动这么敏感,是不是有什么前科?
“这个前科嘛…有地呀!”文书小刘抑扬顿挫地说。接着他就神神秘秘地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军民共建了一阵子后,有的战士跟学校的老师来往就比较密切,特别是曹皖平班长——。
讲到这里,他把手放到嘴边,凑近了我。曹班长给学校讲故事的时候,一个长得清秀甜美的女老师被他深深吸引了,架不住小娘比的攻势,曹班长沦陷了。女老师是独生女,母亲去世的早,她老爹知道后坚决反对,找到了学校,学校又反映给连里,连长暴跳如雷,军民共建活动就此戛然而止了。不过,其实,现在他们还有来往。
“别说是我跟你说的昂!”小刘很认真地叮嘱我。
晚饭后,曹皖平住的宿舍黑着灯,直到熄灯前才亮了。我来到他宿舍时,他正靠在桌上抽烟,脸色憔悴,眼神恍惚,额上还流着汗珠,与前几天的满面容光迥然不同,好像刚从外面赶回来,鞋上沾着泥土。看到我进来,他拿了只烟给我,掏出打火机点上。我沉吟着,心想是不是他们的爱情小船遇到了什么风浪,内心很焦虑?我抽了口烟,想刻意缓和缓和气氛。
“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说。
“你知道了?那我还交代什么。”曹皖平叹了口气。
“群众揭发的和自己坦白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爹要逼她定亲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在岱山县委工作。”曹皖平带着哭腔说。随后,他把他和女教师相好的过程及经历的波折给我讲了一遍。一见钟情,情投意合,然后海誓山盟,跟大多数爱情故事的版本基本相同。不同的是,他是个兵,情感的小苗一旦破土而出,就注定要历经风雨的摧残。战士不准与驻地老百姓谈恋爱,这是白纸黑字的规定;他的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这是逃不掉的宿命。不管转志愿兵还是退伍,他能一辈子呆在岛上?步兵连转志愿兵很难,要是退伍后咋办?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说的就是他。要修成正果,关键是,看他们的爱情根基是否牢固。
“你是饥火烧肠,还是真心实意?”我打算先验明正身。
“大哥,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不是真心?不瞒你说,岛上电话都没有,我们见次面很难,想的难受,我就… …,夜里我为她跑了多少马,你知道吗?”
真是,人急了什么都说。我憋住笑:“那是肾上腺,离心远着那。”
我虽然尚未结婚,但是在恋爱上早已久经风雨,爱情可以卿卿我我,但是婚姻却复杂多了,社会关系,物质基础,责任担当,还有柴米油盐。
“你说,你是怎么打算的,你能给她什么样的未来?”
“怎么打算?明摆着,我们连里的老兵,不都像我一样,在部队四年,把青春留给了海岛,除了身上的一百多斤肉之外,一无所有,当兵的收获就是入了党,增长了才干。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回家后要房子没房子,要对象没对象,每月的津贴,连抽烟都不够,没剩什么钱,回去找对象都难。
“人生最重要的不就是爱与被爱吗?我很珍惜我们的缘分,跟我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她都不离不弃。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她爹就她一个孩子,我家人口多,退伍回家后,我就把户口转过来,靠自己的力量在岛上发展,陪她一辈子!”他说的感天动地,又发自肺腑。
我的柔软的心顷刻融化了,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人海茫茫,能遇见死心塌地爱你,并愿意与你共赴未来的人,多么美好,多么幸运!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对这样爱岛胜爱家,爱人胜爱己的资深老兵,我得帮他,必须滴。
“她现在什么状况?跟她爹闹翻了?”我问。
“她跟她爹打太极,住在学校,不回家了。她让我去她家见见她爹,好好谈谈。”曹皖平说。
“去呀,你!”也许道路是十分曲折的,但前途还是有一线光明的。
“我… …,我怕他把我轰出来!”他懦懦地说。
“哥们借你一个胆吧,我跟你一起去。”我斩钉截铁地说。
曹皖平眼睛放光,已经不恍兮惚兮了,而是转悲为喜。
第二天下午,我和曹皖平悄悄出了营门。背水一战,到渔村与老渔民进行外交谈判,从未有过的体验让我血脉喷张,激动,忐忑,也有惶恐。
在蜿蜒起伏的碎石路和石板路上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东剑。大长涂岛上没有商店,渔民要买吃的、用的,大都是摆渡去小长涂岛。还好,东剑村有个供销社,小且陈旧,货是从岱山不定期送来的,品种很少。我买了两瓶水果罐头,递给曹皖平,第一次见老丈人,不能空着手吧。
渔村房屋多为木质结构,青瓦飞檐,鹅卵石院子,石板小道,有点泛黄老照片的苍凉与寂寞味道。
进了院子,屋门开着,堂厅很大,也很空。靠墙放着一张八仙桌,木质很好,已经磨得油光发亮,文物一样。渔民大伯坐在桌旁,脸庞黑瘦,粗糙的皮肤刻着海风的印迹,眉间有两道沟壑般的皱纹,眼神透露出坚韧和沉稳。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精神矍铄,身体健壮,手里拿着一个挺长的烟袋,手背上的青筋有力地凸显着。
“大伯好,我是步兵连的指导员。这是曹皖平,曹班长。”进门后,我微笑着给大伯介绍,毕恭毕敬。
渔伯不说话,看了我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曹皖平身上。曹皖平赶紧把罐头放在桌上,掏出一支烟递过去。渔伯摆了摆手,拉过桌上盛烟丝的小萝筐,往自己的烟袋锅里放了些烟丝,又拿起一张薄纸卷了只旱烟递给我,拉过一个长条板凳,叫我们坐下。
我点着旱烟抽了一口,很呛,忍不住“咳咳”几声。渔伯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粗瓷大碗,给我们倒了两碗开水。然后,就坐在那里闷头抽烟。
我开始滔滔地讲曹皖平是连队骨干,高大帅气,真诚朴实,很有才华,立过功,受过奖,是个靠得住的小伙。您老经风历浪,见多识广,您要是真为您的宝贝女儿幸福着想,不就是希望她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吗……,有一瞬间,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媒婆。
“桅是桅,篷是篷,两回事体。村里的那个小歪(小伙),是不如他锃骨丝亮(亮眼),但是知根知底,牢稳。”沉默了一会,渔伯开口了,声音低沉浑厚,虽然说的不是纯舟山方言,但听起来还是很吃力。
“可是您女儿并不爱他呀,您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吧?”
“啥爱不爱的,我们渔民,淡索索过日子就好。”
“您老不能只看眼前,这样文化高,能力强的优秀小伙,留在岛上将来会很有发展的。”
“侬搭其讲,他能干什么?他知道风多高?浪多大?他能出海打鱼吗?”渔伯突然站起来,高声说,几乎是吼。
蓦地,曹皖平伸出双手,浑身颤抖着:“我能!我有双手,我身强力壮,我可以跟你出海打鱼,像你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声音高亢激昂,眼里热泪盈眶。这个画面太有震撼力了,让我的心潮汹涌,浑身颤抖。
我用热切的目光投向渔伯。渔伯淡然地抽了口烟,头转向一边,挥了挥手,说:“唉,侬都太年轻了,我晓得了,狗打秧子猫叫春,管伐了,你们回吧!”
离开渔村,天渐渐暗下来了,一层薄雾悬挂在远处的半山腰,清晰又飘渺。我们默默地走着,直到看见营区亮起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