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谢义年便与管事说了,乘船归家。
谢峥染上风寒这几日,谢义年一直放心不下,扛麻包时也惦记得紧,索性只上半日工,下午回家陪孩子。
途径集市,想起谢峥好几次抱怨汤药太苦,嘴里也冒苦水,那股子可怜劲儿看得人心疼,便买了些麦芽糖和糖果子,给她甜甜嘴。
下了船行至村口,谢义年听见熟悉的声音喊阿爹,字字殷切,正欲笑着应答,忽而神色一变,瞳孔骤缩——
那追在他家满满身后的庞然大物,不是野猪又是什么?
谢义年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丢了手中油纸包,一把抄起不知哪户人家的铁叉,猛敲石墩,制造出巨响,试图将野猪引到他这边。
然而那野猪跟聋了似的,看也不看谢义年,直追着谢峥咬。
谢峥吓得两眼泪汪汪,一边跑一边喊,声音颤巍巍:“阿爹!阿爹救我!”
哭喊间,有村民发现这边儿的动静,顿时大惊失色。
“野猪咋下山来了?”
“兄弟们,赶紧抄家伙!”
以余猎户为首的男人们一阵风似的卷向村口,对着那吼叫不止的野猪霍霍磨刀。
谢义年急得满头汗,高声喊道:“满满,你过来,往我这边跑!”
谢峥不作他想,脚下一转,直奔谢义年冲去。
野猪跟着拐弯,撂开蹄子继续撵着谢峥跑。
谢义年望着那面貌狰狞的野猪,咽了口唾沫,握紧手中铁叉。
谢峥使出吃奶的力气,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谢义年跟前。
谢义年一抓一推,将谢峥丢给余猎户,同时大吼一声,跳到野猪跟前,挡住它的去路,举起铁叉高高跃起。
野猪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哼哼吼叫,锋利獠牙上依稀挂着带血的碎肉,臭不可闻。
面对弱小两脚兽的挑衅,野猪不屑一顾,扬起獠牙,向谢义年顶去。
千钧一发之际,铁叉穿透野猪的脖子。
鲜血四溅,野猪痛得发狂,嘶吼着冲向谢义年。
“大年,我来帮你!”
余猎户高举自制长矛,从身后偷袭,狠狠扎进野猪背部,穿透肚腹,竟直接将它钉在了地上。
野猪痛苦吼叫,谢义年手起叉落,对准野猪的脖子几个猛戳。
吼叫声渐弱,野猪蹬两下腿,不动了。
谢义年却未停止戳刺,一下又一下,誓要将这只不知死活的野猪戳成一堆烂肉。
余猎户见他杀红了眼,连忙丢了长矛,抓住谢义年的胳膊,上去就是一拳头。
谢义年肩头吃痛,逐渐找回理智,喘着粗气看那已经断了气的野猪,手中铁叉砰然落地。
正欲去寻谢峥,一阵暖风拂面而过,谢峥已经扑进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粗糙染血的衣服上,嚎啕大哭:“阿爹,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谢义年呼吸颤了颤,双手在身后用力蹭几下,蹭去鲜血,轻柔地搂住谢峥,轻拍她的肩背,粗声粗气哄着:“满满不哭,阿爹在呢,阿爹杀了那野猪,满满现在安全了。”
谢峥嚎了一阵,仰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谢义年,眼眶红红,脸蛋却是惨白的,声音夹杂哭腔:“阿爹,你有没有事?”
谢义年摇头:“阿爹没事。”
谢峥打了个哭嗝:“那就好,真是太吓人了,我快要吓死了,这会儿心还怦怦跳呢。”
谢义年心疼坏了,只恨方才没能多戳几下。
陈端跑过来,上下打量谢峥,一脸的后怕:“谢峥你没事吧?”
其他小孩害怕野猪,不敢上前,只不远不近站着。
“太可怕了,以后我再也不要在村口玩了。”
“那只野猪好凶,一口就能将我整个儿吞下去,不过它为啥只追着谢峥跑?”
谢峥揉眼睛,闷声闷气道:“定是看我好欺负。”
“我听说看见野猪不能跑,它会一直追着你。”陈端搓搓胳膊,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谢峥当时正好站在下山的那条路上,可不就被它给盯上了。”
余猎户拔出长矛:“幸好人没事,大年你也真是够猛的,竟然敢跟野猪硬刚。”
对上三五百斤的野猪,谢义年自然也是犯怵的。
但是想到满满,他浑身都是力气,什么也不怕了。
思及此,谢义年又将谢峥搂紧几分,看向在场的男人们:“这野猪个头不小,不如将肉分了,给大家开开荤。”
众人大喜:“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野猪肉柴且有股腥臊味儿,但大家过惯了苦日子,有肉吃已分外满足,哪里还会挑三拣四。
余猎户瞥了眼一脸余惊未定的谢峥,暗叹这孩子真是多灾多难。
方才他瞧得分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那野猪就拱上谢峥了。
“我去找村长,大石你们几个去通知乡亲们。”
“欸,好嘞!”
众人散去,谢义年俯身捡起油纸包,又将谢峥抱起来,小小一只放在臂弯:“我们先回家,然后我再去领肉。”
谢峥把脸埋在谢义年肩头,闷闷应一声。
回到家,沈仪得知谢峥险些被野猪拱了,霎时红了眼,一把搂住谢峥,从上到下摸上一遍,含泪双眼紧盯着谢峥的脸:“满满,可有哪里不舒服?”
谢峥摇头又点头,小声道:“跑得太快了,腿疼。”
沈仪便打来热水,为谢峥热敷,末了殷殷叮嘱道:“若是还疼,待会儿阿娘去朱大夫家买两贴膏药。”
“用不着,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峥说着,翘起双脚,卖力晃悠两下。
沈仪捏捏她的脸,出去倒水,再回来手里多出个油纸包。
谢峥昂起脑袋:“阿娘,这是什么?”
“你阿爹从集市上买的麦芽糖和糖果子。”沈仪立在桌前,拆开油纸包,“正好给你甜甜嘴儿。”
谢峥眼睛一亮:“啊——”
沈仪捻起一块麦芽糖,投喂嗷嗷待哺的小孩。
谢峥嚼嚼嚼,香甜醇厚,颇具童年的味道。
沈仪又投喂了一颗糖果子,将油纸包叠好,放在炕柜上。
谢峥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瞧着:“阿娘,还想吃。”
“这两样都太甜,不可多食。”沈仪想了想,将油纸包拿回来,打算放到橱柜里,“当心长虫牙。”
谢峥鼓了鼓脸,却不像村里小孩那样,吃不到想吃的便满地打滚,让沈仪取来对联题册,趴在炕上刷题。
沈仪关上门,谢峥捏着书页,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死秃驴。”
野猪不会无缘无故追着她跑,谢峥思来想去,问题多半出在那股子香灰气味上。
真够不要脸的,明的不行来暗的,刺杀不成,便让她死于意外。
谢峥咬牙冷笑,溜得倒是快。
最好别让她抓住,否则定要摘了他的秃脑袋当球踢。
-
这一日,福乐村每户人家都领了大块的野猪肉回去。
野猪是谢义年和余猎户合力杀死的,便由余成仁做主,两家平分了猪下水和四只猪蹄。
得知谢峥死里逃生,村民们唏嘘不已。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年,你家峥哥儿的福气在后头呢。”
“往年也有过野猪下山的情况,只是今日不巧,孩子们正好在山下玩闹。”
“这阵子大家可得看好自家孩子,别让他们到处乱跑。”
交谈间,谢老太太大摇大摆走过来。
谢二婶缀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个木盆。
谢老太太上来便毫不客气地道:“余老哥,我要这块后腿肉。”
余成仁却道:“峥哥儿受了惊,后腿肉给大年,让他给峥哥儿补补身子。”
谢老太太撇嘴,真是命大,怎么没被野猪拱死:“小崽子吃什么后腿肉?也不怕补过头,吃坏了身子。余老哥你把这肉给我,我皮糙肉厚,不怕补。”
周遭村民听得直翻白眼,好个臭不要脸的老婆子。
谢义年则大步流星上前,长臂一伸,直接将后腿肉拎走了。
谢老太太瞪眼:“老大,把肉给我!”
谢义年充耳不闻,直奔家去。
“老大!老大!”
谢老太太气得跳脚,骂骂咧咧。
言语不堪入耳,听得人直皱眉头。
余成仁将野猪肉扔进谢二婶的木盆里,一刀劈在案板上,“砰”一声响:“大家高高兴兴分肉,你闹什么闹?再闹就给我滚蛋,福乐村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谢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梗着脖子:“我儿子可是童生,余老哥你怎能将我撵出福乐村?”
“童生而已,又不是秀才举人,更不是官老爷,也不知她嘚瑟个什么劲儿。”
从前他们敬着谢家,捧着谢家,皆是因为谢老三是村里唯一的童生。
可如今想来,谢老三虽是童生,这些年却从未给村里和村民们带来什么切切实实的好处,反倒是因为说大话惹怒官爷,险些连累到他们,哪里还会让着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见众人不再对谢老三毕恭毕敬,言辞间尽是不屑,脸都气红了。
他们什么意思?
他们凭什么说老三的不是?
气愤之余,又止不住地发慌。
他们看不上老三,往后还会捧着她讨好她吗?
谢老太太心烦意乱,也不管分到多少肉,掉头就走。
走得太急,被石头绊住脚,狠狠摔了一跤:“诶呦!”
谢二婶去扶,被谢老太太甩了一个巴掌:“没用的东西,看见我要摔倒都不知道扶一把!”
谢二婶下意识看向娘家人,却见爹娘兄嫂有说有笑,压根没留意到这边。
又或者,他们留意到了,只是不在意。
谢二婶捂着脸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谢老太太恶声催促,才端起木盆,游魂似的走了。
......
晚上沈仪做了咸菜烧肉,野猪肉处理得当,只肉质略有些柴,无甚腥臊气味。
没能揪出老鼠,谢峥心里不得劲,心不在焉地用过夕食,便回屋歇息了。
谢义年洗完碗,见沈仪端着木盆往外走,里面是他换下来的衣服,连忙叫住她:“娘子,衣服先放着,明早上工前我去洗。”
“几件衣服而已,上边儿沾了血,得赶紧洗了。”沈仪轻抚鬓边碎发,柔声细语道,“年哥,虽然我不曾亲眼瞧见,但你当时一定就像那话本里的大英雄。”
烛火下,谢义年迎上沈仪满是倾慕与崇拜的眼神,脑袋里“嗡”的一声,耳根子霎时变得通红,心怦怦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低沉嗓音百转千回,柔得能掐出水来:“娘子......”
沈仪莞尔一笑,也不管谢义年两眼发直魂飞九天,径直去了河边。
衣服上沾了不少血,沈仪用草木灰搓两遍,借着月光见洗得差不多了,又用洗衣棒捶打。
清越噼啪声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出现在沈仪身后,伸手猛地一推——
却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
黑影愣了下,正欲再推,千钧之力陡然袭上胸膛。
“砰!”
黑影倒飞出去,砸上远处树木,树叶扑簌簌落了一地。
洗衣棒滞在半空,沈仪回首望去,黑黢黢的林子里,依稀趴伏着一道黑影。
湍急水流声中,似有粗重喘息。
无数恐怖的念头袭上心头,沈仪呼吸一颤,连忙扭过头,将衣服和洗衣棒一股脑丢进木盆,端起来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