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电灯轰然亮起来,戏台里乐队拉起了过门。这过门一转,是欢快得多的四工调。台下的观众都昂起头来望向舞台中央。北方嫂子站在后台,她抱着手,抿着嘴看站在侧幕候场的程梅生她们。羊二则懒洋洋地抓着根胳膊粗的大棒子,没骨头似的,倚在一旁的椅子上。
宝珠是第一个上场的,她揪着水袖,根本不敢看羊二。她目光求救似的,一会儿在程梅生和小红中间来回扫。可怜那水袖,几乎快要被宝珠一把撕破了,只靠一根细细的白线,堪堪扒住粉色行头的袖口。程梅生安抚地握了握宝珠的手。宝珠却急得眼睛瞪得有路灯大,羊二是真打死过人的!
小红竖着剑眉,看着兀自有几分冷傲,可是额角全是冷汗。“这么演真的行吗?”宝珠眼看水袖要揪掉了,转而一把揪住程梅生嘴上的髯口。力气大得,差点没给程梅生挂髯口的两只耳朵给揪下来。“诶诶诶——”程梅生把宝珠的手一把抓住,抱住了自己的耳朵,“要砸了,你们推到我身上就行了。”
“羊二还要你们唱戏,不会下重手的。”程梅生说着将髯口从宝珠手里抢出来,看向台前:“我还是头一次见这电灯呢!”宝珠听了,脸都白了。她哭丧着脸看向小红。小红皱着眉看着程梅生,最终啧了一声:“死马当活马医吧。”说完看破红尘似的,冲程梅生补了一句:“砸了你就等着被卖吧!”
手上一震,程梅生两手沿着下颚往下走,将髯口捋顺了。这时过门已经快敲到了尾声,宝珠该上台了。她一脸麻木地捏住袖子,手抖个不停。程梅生握住她的肩膀,和她一起看向台前。程梅生突然嘿嘿笑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好的东西:“随老神仙登台——”
宝珠侧着身子先上了台:“英台山伯心欢喜,两人结拜兄弟称。”声音竟隐隐有些发抖。观众在台下轰隆一声响起来。坐在前面的一个光头摸摸脑袋:“这永隆班真是不行了啊,找这么个胖子。”他旁边的络腮胡却撇撇嘴:“兴有杨贵妃,祝英台就不能胖啊。”光头嘿了一声:“爷叔喜欢这口呐。”
小红跟着上了台,她一亮嗓子,倒把观众压下去了。“从此双人为一路,一路同伴到杭城。”她唱着,将手中扇子一展,一个利索亮相,将台镇住了。只见她衣袍轻荡,眼神直送到最后一排,当得上一声潇洒。
北方嫂子见小红镇住了场子,抿住的嘴角松了松。在侧幕候场的程梅生忍不住点点头。小红不愧是永隆班的头肩小生。
真希望能和她正经儿搭一出戏啊。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唱到头肩花旦。程梅生想着,转过身特意去看台前的戏牌,发现上面只大大写着,兰峰班头肩花旦言英压轴。程梅生看了好一会儿才在很末尾的地方找到了“梁山伯”,后面小小写着“小红”两个字。
这言英究竟是谁啊?一个客师这么霸道?【注释1:“客师”,即戏班请来搭戏的其他戏班演员。】程梅生不自觉皱起了眉头,而且都这会儿了,这人也不到后台候场。她撇了撇嘴,默默在心中给这个名字记上了一笔。
小红上了台,宝珠就显得稳当多了。她缓下来慢慢唱:“一轮红日归山去,家家户户点红灯。”说着她和小红款步一跨,小红还用扇子往上一挑,将看不见的帘幕“掀开”了,示意已经进到了客栈。宝珠背过身去,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哎呀!都上台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宝珠一伸手,很决绝地絮推开了门,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唱起来:“英台来到客寓内——”不知为什么唱到这,台下观众自动消了声音,各个都够着脖子往前看去。
只有一个扎双麻花辫的姑娘啧了一声。她不知什么原因来晚了,挑了一个最靠后的位置。后排的一个汉子闻声回头瞪了她一眼,刚要往前看,却又忍不住在她脸上看了两眼。
这姑娘虽然驼着背,猴在椅子上,两道浓眉却显得英气勃发。
这时前面的观众发出“哦——”的一声,将汉子又吸引了回去。宝珠虚虚将门一掩:“——要到房中脱衣衿。”唱完她闭上眼睛,抿着嘴,狠命将肩膀上的外袍往下一拉。观众又长长哦了一声。麻花姑娘却啐了一声,将头扭过去:“这戏就该烧了。”
一双修长的手从她身后出现,一把拍在她肩上。麻花姑娘一回头,就被季兰峰揪住了辫子。麻花姑娘一抬手制住了季兰峰:“别把我辫子揪掉了。”季兰峰像是被什么愉悦了似的,竟然眯起眼,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恭喜我们越剧皇帝平安归来呐。”
梁怡芳回过头看着她,拧着眉毛说了四个字:“狗屁喜事。”像是有意逗梁怡芳一笑,季兰峰又揶揄起来:“来偷戏的?终于舍得让皇后一个人静静了?”不接她的话,梁怡芳反而低下头,压下了声音,“阿芬准备考试呢,恩姐托我来看看言英。”季兰峰揉揉眉间,“张春帆到底给小湘姐施了什么法术,徒弟都被逼走了,还不肯和他翻脸。”
观众们又叫起来,看来是又有“好看”的了。台上的“梁山伯”已经到了门口。“他”下意识往门缝里一看,像是被什么惊得瞪大了眼睛。小红唱到这,忍不住顿了顿。这样唱戏,真的行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肩背肉眼可见地僵起来,嗓子也发硬,几乎唱不出声。
她忍不住朝侧幕看去。羊二倚着台口,手里拿着棍子,正一下一下垂着后背。小红木愣愣地把目光移开了,嘴却自顾自地把唱词背了出来:“却被山伯来看见——雪白身材露出胸。”男观众们霎时间沸腾了,嗷——地一声哄起来。
北方嫂子看到这,嘴角又抿起来。
梁怡芳听了,叹了口气,将眼睛阖了阖。季兰峰像是发现了什么怪事,她凑过去观察梁怡芳的表情:“真被警察关服了?之前你看这段可要骂人的。”梁怡芳一动不动,双手交握着坐在椅子上:“这不是梁山伯。”
台下观众这一起哄,小红的嗓子更干了。她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正在台上做什么了,只能任由以往积累下来的惯性,操控着自己行动。“梁山伯”轻轻扒住门缝,望了一阵。等“祝英台”回头才一闪身,进了屋。“祝英台”猛地将衣服披上了。“梁山伯”又望了一阵,才憨憨张口:“山伯便乃将言说,贤弟为何奶又峰?”
这句一出,台下霎那间安静了。男观众们都在等着看后面的肉头。
“英台听说恼回答。叫声同窗结义兄。”宝珠不仅嗓子发直,连动作也僵起来。撑过这一句,撑过这一句……程梅生在侧幕看出了宝珠“慨然赴死”的心情。她看看宝珠又看看一旁拿着棍子的羊二,心里不由得气出了一股森森寒意。
程梅生忍不住磨了磨虎牙,眼睛眯起来。
她轻轻踮起脚尖,等着宝珠的视线。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宝珠不自觉向程梅生这边看了过来,正在游移间,程梅生接住了她的目光。戴着髯口的程梅生不知怎地,落在宝珠眼里莫名显得有些慈祥。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程梅生笑眯眯地看着宝珠,心里想着,英台啊,听太白爷爷的,这混账王八戏,随便敷衍敷衍就得了。
宝珠不明所以,却从程梅生的笑容中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跟着程梅生动起来。娇娇地翘着兰花指,程梅生将衣服一点一点提上去。本是很妖娆的动作,她这个老头扮相来做,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宝珠看着她,本能地一乐。这一乐,宝珠就心里松下来,唱词自然地流了出来——
“你可知,男子奶大高官做。相法分明说得通。”
【注释2:《夜宿换魂》是《梁祝》民国初期的老戏情节,在越剧改革中被马樟花与袁雪芬进行删除,改良。因没有考据到《夜宿换魂》的具体情节和唱词,该段故事和唱词系结合大概情节和顾智德堂《英台宝卷》唱词虚构。】
“我们真要唱这种戏,唱一辈子?”梁怡芳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季兰峰。她眼里的光逼得季兰峰无处可避,只能直面。就在这时,侧幕长长惊起了一腔。不仅台下观众给了声好,连梁怡芳的目光都移了过去。
那腔又亮又高,嗓音淳厚深沉,带着一种幽默地爽朗。这声音很亲切地唱:“自此英台合衣睡,心中暗暗来祝祷——”听到程梅生出来,不知为什么季兰峰松了口气。她冲梁怡芳侧侧头:“今天唯一的惊喜。”有些玩味地看着梁怡芳的反应:“……三分像你。”
“嘿——‘勿使梁兄识我女儿身。’程梅生弓着腰上台了。她看着羊二,心里嘿嘿一声。看我怎么把这戏给你带歪了!
程梅生将太白金星的拂尘别在脖颈后面,一个扁担扛得晃晃悠悠。再张口是江浙的土白:“这事体闹得,太白金星也是要下工的呀!”说着“太白金星”两手一拍。宝珠此时已经合衣睡在了榻上。小红低了低头,默默跟了上去,反着睡在了外侧。
她冲程梅生瞪了一下眼睛。你最好能把场子带起来!
宝珠躺在台上,双手默默合十,在心里念起观世音菩萨。菩萨呀,我有苦,我有难,宝珠不想演十八摸!就算她想演,这戏她也不会啊!
“这三个孩子都没演过《夜宿换魂》,”台下梁怡芳的眉毛竖起来,眼里是一股冷光,“羊二这个混账王八羔子!”话没说完,她挺身就要往后台去。季兰峰却把她拦住了:“怎么还是这急脾气。”她示意梁怡芳看看台上,“那个太白金星能救。”
“不过——阿拉还是偷着……”程梅生手指一比酒盅,冲台下哈哈一笑,“喝了好一顿老酒!”她摇摇晃晃地将扁担立在窗口,虚比着画了个窗户,示意太白金星是在客栈外。
第一排的光头看得乐起来,他凑到络腮胡旁边:“这新来的百搭啊,平常太白金星没这戏。”程梅生东倒西歪地说着念白,看着好几次都要吐到梁山伯身上了,却像个不倒翁似的,又绷了回去。她呃的一声打了个嗝:“这酒……舍不得吐啊。”
看到这络腮胡才点点头,应了光头的话:“路头戏么,只要《十八相送》这种肉头别动,其他换换新的也好。”观众们,包括后台的北方嫂子,全被太白金星会不会被发现这个钩子给勾住了。
沉默了一阵,梁怡芳默默坐回了椅子上。季兰峰见梁怡芳仍愤愤不平,却没有起来的意思,松了手:“这孩子有点东西,知道观众就爱看两个东西——一个色,一个乐。”见梁怡芳没有回答的意思,季兰峰叹了一口气:“听说你又为改戏和张春禄大吵一架?”
梁怡芳语气冷冷的:“让孩子演这个有什么未来。”
台上程梅生小心翼翼想将窗户掀开,掀了一下却没掀动,还差点把自己给绊了个大跟头。观众一齐笑起来。程梅生冲观众虚了一声,又去开窗户。这回打开了,却一下砸到了手。“太白金星”想叫却又不敢叫。观众哗啦笑起来,光头乐得直在下面喊:“再使把劲儿!”
不知不觉间,整个戏院的氛围偏了起来,落在了“笑闹”上。
好不容易将窗户打开了,“太白金星”向内探去。
“梁山伯”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手也在床沿旁来回摩挲。小红的手已经发僵了。这戏按羊二教的戏路,是第一下摸小腿,第二下摸大腿,一路摸上去,直到祝英台的胸口。可这!怎么摸啊!
小红的脑袋已经发懵了。她冲程梅生狠狠一瞪眼。程梅生却冲她挤挤眼睛,让她放心大胆摸。小红眼睛先是瞪大了,紧接着心里就是一慌。她看着程梅生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面上却没有丝毫僵硬——难道程梅生就不紧张吗?
鼓点催起来,没时间给小红犹疑了。她眼一闭,心一狠就要往宝珠腿上摸去。一道雪白的胡子尾巴这时却抽到小红的手上。这一声实在抽得太响,观众忍不住又笑起来。小红也在台上忍不住啊了一声。好在她足够机灵,将那声化在了唱里,让人没听出来。
她这一声又高又脆,观众听了,喔——地一声给了一片好。
听了这好,小红却连冷汗都下来了。她用余光狠狠剐了程梅生一眼。
程梅生却诶呦一声,往后一倒:“胡子——胡子夹住了!”观众的注意力再次被她吸引过去。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在看小红和宝珠的十八摸了。所有的光和亮都集中在程梅生身上。一场粉戏,被程梅生活活生生带成了欢闹场。
她捋顺了胡子,朗然再唱:“太白金星来相救,暗将聪明换痴魂——”
这一声把宝珠和小红都听愣了。她们下意识用余光去看程梅生。不知为什么,她们就觉得,程梅生在舞台上很快活,很痛快!
北方嫂子看着程梅生笑了起来。羊二却狠狠眯起了眼睛,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木棍子。
这一声长腔远远地飞出,穿过无数封闭的门廊,最终回震在戏院的深处。兰峰班的两个小学徒听了这一声,在演员化妆间门口瞪大了眼睛。她们一齐回头望向了紧闭的房门。言英演戏之前惯要独自默戏,入戏,决不许其他人打扰。
化妆间里,只开了一盏电灯。灯下是一张盛装的面孔。一双眼睛微狭着,眼角的胭脂红极迤逦地延到鬓边。两道黛眉,不像柳叶,反倒有几分剑眉的意思。头上珠冠叠翠,身上是时下最摩登的亮片绣大红婚服。奇怪的是婚服下面却露出森森的一截白。
这白和两道黛眉一起,让这面孔显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森寒。程梅生的一腔却迎头闯进了言英的耳朵。
言英的眼睛睁开了。
她眼神轻轻一动,唱得不错。
但这戏从不落在“笑闹”上。
这人是故意把戏带歪的。
台下,季兰峰定定看了梁怡芳一会儿。她的语气却突然一下冷到了底:“这戏我能唱,你恩姐余小湘能唱,甚至你也被逼着唱过。”她眯眼盯着台上,“凭什么她们不能唱。”
梁怡芳抬起头,眼光炯炯的:“凭我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