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台上的灯暗下来。程梅生,小红还保留着“太白金星”追着“梁山伯”打,“祝英台”拦在中间的定场动作。面对着潮水一般的掌声,三个少年下意识都呆住了。程梅生盯着那电灯泡上的金光一点点消失,心里突然起了一股怅然。她深深吸了一口,糟木头的腐朽味、观众的汗味、和电灯泡钨丝的味道混在一起——这就是舞台了。

    脏脏的、臭臭的,乱哄哄的却让人魂牵梦萦。她瞪大眼睛看着台下冲她吹口哨的观众,以及冲自己飞来的花生瓜子、三毛两角。程梅生下意识避开了钱,却冲观众挥了挥手。她想留下来,她想留在舞台上。

    小红用余光看着程梅生,冷汗竟然比在演出时还多。这个人真的没演过《夜宿换魂》吗?怎么可以这么从容,这么熟练,好像她上台来就和去弄堂里看阿姨爷叔似的。不管练了多少遍,她只要一看到台上的光,台下的人,想想的羊二的大棒子,心里就止不住的抖。

    这就是天才么?

    宝珠见地上一片亮闪闪的钱,又看看愣在原地的程梅生和小红,她感觉自己又活了。宝珠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飞快地扫过地面。这些钱她们都不能捡,全是羊二的。但这不妨碍她瞄到两张大额的纸币。宝珠一手拽着程梅生,一手抓着小红,款款冲观众一个万福。

    程梅生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宝珠这一矮身子,就把纸币给笼在行头下了。她用台步踢着纸币往前走。见程梅生“识破”了她的伎俩,宝珠抬眼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了。她看一眼侧幕的羊二,几乎是耳语:“头一回有观众扔钱!”程梅生眨眨眼睛,上海看戏的就是不一样,竟然真扔钱。梅镇也只有过年、酬神的时候保安团会扔。

    三人走进侧幕,准备下后台。羊二一个侧步跨了过来,手中那根大粗棒不知去了哪里。他笑眯眯地看着程梅生三人,冲宝珠抬起手掌。宝珠看到羊二的手掌就不会喘气了,她不自觉屏住气,肩膀紧绷起来。程梅生也时刻盯着那只手,只要羊二一有打人的态势,她就准备挡上去。

    结果那手掌轻轻落了下来,摸了摸宝珠的头。羊二几乎是拼命挤出了一点和蔼,看着宝珠:“唱得不错啊。”宝珠此时已经忍不住有些发抖,却又不敢让羊二看出来。程梅生不动声色地往前跨了半步,将宝珠和小红护在后面。羊二还是笑,他突然将手伸过头,大力地拍起来:“大家伙都过来!”

    后台本来就忙乱,戏子们正围着后台中央的一盆水卸妆。画眉的黑粉和腮红混在一起,混着不知用过多久的水,正从脸上淌下来。戏班师傅们则忙着打点行头。戏班一时没有人动。羊二脸上的笑却露出一丝寒气来:“人呢!人!过!来!”

    这下戏子们都不得不放下正卸了一半的妆,师傅手拿着行头道具,缓慢而沉默地围了过来。有些戏子脸上还是湿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水正往下滴。羊二这才又笑起来,他点了点程梅生:“今日介,这个小鬼唱得蛮好!”

    羊二说着环视了一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红色的纸。他眼睛眯眯地看着程梅生,拉起她的手:“百搭,三年的关书,一个月五块包银,包食宿。”程梅生下意识想挣脱,却一下没脱出来,只得将关书拿起来。她挑起一根眉毛,并不看羊二,低头去看关书的内容。母亲程芳七岁就教程梅生看小说,八九岁就告诉程梅生,凡与人签合同,总要看清楚细处,尤其是小字。有不确定处,或感觉不对,一定不能签字。

    程梅生仔细看了看,关书内容与之前她在兴庆班签过的大体一样。只是那一份是入科的关书,没有包银、学戏生死自负。这一份有包银,甚至还比她要的多了两块。羊二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推开了,往程梅生面前一摆。里面是一截乌漆漆的红印油,干瘪得不成样子。

    羊二嘿嘿了一声,将关书放在一旁的道具坟堆上。他冲关书末尾处一指:“不识字就别瞎看,手印是往这儿盖。”说完抓着程梅生的大拇指,就要往印泥里沾。程梅生眉头猛地一竖,将手挣开了。她看着羊二:“我不盖手印,给我笔。”羊二嘴角的寒气又渗出来,他却呵呵一乐:“哟,难得还识字呀。”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只短毛笔,毛笔头已经秃了,为数不多的笔毛还沾结在一处,被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残墨粘在一起。程梅生低头又细看了一遍,关书内容没有问题。但她总觉得羊二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而且她实在不想在这种人手下唱戏。

    可刚刚在舞台上的热气已经退了下来,肚子里空落落的,一阵闷涨的疼痛袭上来。程梅生觉得她自己的肠子和胃绞在了一起,肚子似乎已经把肠子给吃了。她默不作声地接过了羊二手中的笔,抬头去找水。宝珠不敢动,手却像有自由意志似的,从中央的盆里掬了一捧水。

    她递过去,也不敢说话,只瞪大了眼睛看着程梅生,手上一个劲儿在抖,水几乎都要抖没了。程梅生低声说了句谢谢,握住宝珠的手,将她稳住了。程梅生将笔在那小小一掬水里沾了沾,却并不签。她冲羊二伸出手:“关书应该有两份,双方各执一份存照。”羊二啧了一声,将另一份关书拍在道具坟堆上。

    前台这时候是在演武戏,锣鼓敲得震天响。但已经到了末尾翻跟头讨彩头的时候,再不为下一场戏准备就来不及了。尤其这压轴的还是言英的戏。一般戏子演《英台哭灵》坟堆里都是随便一个人,只要把道具坟堆拉开,让“祝英台”进去就行。但言英的规矩是,一定要有一个演“梁山伯”的人在里面。

    戏班向来避讳这些,羊二又不给红包,所以没有人愿意做这个“梁山伯”。

    “怎么样?”羊二看着程梅生将她那份关书放到怀里。他伸手将程梅生脸上的髯口摘下来,又把头上的员外巾拿掉,拍了拍道具坟堆,“进去顶你的梁山伯。”小红从舞台上走回后台的这一路都愣愣地,这会儿突然被“梁山伯”三个字叫回了魂。她张着嘴啊了一声,下意识说了一声:“我……”羊二却叫起来,他一巴掌拍在小红头上:“愣着干什么,脱衣服!”

    小红视线不敢落在羊二身上,下意识去看程梅生。程梅生拧起了眉头,几乎同时去看小红。像是不想和程梅生有目光交集,小红猛地一横眉毛,攥紧了拳头,别过脸去。接着她将梁山伯的书生冠一摘,身上的褶子连袖一褪,团塞到程梅生怀里。她看也不看程梅生,径直走回了她化妆的小黑屋里。

    宝珠看看程梅生又看看小红,想动却没敢动,一班子人都沉默地站着。羊二又嚷起来:“死了就都给我去顶梁山伯!”他一巴掌拍在宝珠头上,“动啊!”宝珠只来得及摇一摇程梅生的胳膊,用口型和程梅生比:“要小心,言英——难伺候!”她以一种极其灵巧,看着却像蠕动似的姿势溜回了小黑屋,找小红去了。在闪进屋里的一瞬,她还不忘回头加一句:“羊二没按好心。”

    言英上场前台上的灯都暗下去。兰峰班的两个小学徒一前一后走在言英身边开路。她们有意去找太白金星扮相的人,却没找到。那一腔惊得她们一身鸡皮疙瘩,但在上海绍兴坤角文戏界从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她们好奇得紧,碍于言英却又不敢教人看出来是在东张西望。

    程梅生蹲在道具坟堆里,正四处打量。这还是她头一次碰这种大道具呢。早就听说上海的大舞台流行机关道具。这道具竟然是簇新的。看不出来羊二还挺重视这个压轴表演的。虽然这道具本身只是个竹网倒扣过来,外面用报纸糊了一层,涂上灰色油彩,做个坟头的样子。但中间头顶上有一道暗门,两边各有一个把手。等到情节中需要“坟墓裂开”的时候,程梅生就握住把手,把“坟墓”打开,再阖上。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结果手劲儿太重,竟然一下被她捅开了一个口子。呲溜外面的风一下子涌进来,亲切地和程梅生打了个招呼。程梅生眨了眨眼睛,用手拍了拍自己,没事没事,羊二也不像细致的人,估计发现不了。按理说这时候坐在台后的琴师应该开始拉过门了。结果舞台仍旧黑洞洞的,一片寂静无声。

    就在观众要被这一片寂静压得心里发沉的时候,一声悲怆的喊声突然从后台爆了出来:“梁兄——!”这一声腔音色本身清而冷,自带一种傲气。但其中的悲伤却是那么真实。程梅生忍不住放下了因为破洞而生的忐忑,凑过去,盯紧了后台口。她看看戏牌上那斗大的九个字:兰峰班头肩花旦 言英,忍不住心里起了一点不忿。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压轴。

    这时候乐队与帮唱一同起了,为了衬托《英台哭灵》悲切的情绪,琴师与鼓师一起,将四工调压得慢而低。后台口,兰峰班成员将帘子挑开一个缝,看着台前,一齐缓缓唱:“伤心成殓梁山伯,路边孤坟冷清清,马家迎娶到来临,只等英台祭他坟。英台说与爹娘晓,要依女儿一庄情。?”

    言英仍在后台,她垂着眉宇,长长的睫毛落下去,遮住她眼中依稀晃过的泪光。她仍不出去,只静静唱:“英台要祭山伯坟,了却三载同窗情。”这句像是贴着程梅生耳朵唱的,让她觉得又静又冷,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处理得很朴实,这是程梅生脑子里的第一个印象,没有其他头肩喜欢炫技压场的陋习。

    而且唱得很克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可到“情”一个字的时候又止不住的颤抖。言英明明只提了“同窗情”,显得也很冷谈,可让人听了却处处又都不止同窗情这么简单。观众们都坐直了身子,盯着后台口。只见后台口的帘子缓缓挑起了,一个红色的影子,苍白地踉跄到程梅生眼前。

    “山伯坟前来停轿,英台红衣藏孝衣。”言英一登场,舞台上的灯霎时间亮了起来,刺得程梅生眼睛一疼。这灯与刚才不同,是一种冷冷的惨白,照得台上的坟堆显得更幽深起来。程梅生这才意识到,现在全套班底已换成兰峰班的了。恐怕这个道具也是兰峰班的。

    这惨白的光将言英的面孔衬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抬起眼看着墓碑。那目光虽然不是看着程梅生的,却直直落到程梅生眼里去。多漂亮的一双眸子,现在却已经是灰色的了。好伤心。程梅生没由来的从心里蹦出三个字,接着又现出一行话——她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不然怎么能知道,与挚爱离别的时候,人的眼睛会是这个样子。

    言英的视线在触碰墓碑的一瞬,又收了回去。她没有像一般花旦一样,将水袖挥出来表现悲痛,只是颤抖着,用搓步膝行到墓碑前:“未见山伯心已碎,踉跄跪倒不成声。泪眼断肠忍心看,一堆青泥作坟茔。”这一段身法下来,赶紧利索,一点不做作。观众忍不住鼓起掌来。

    程梅生却呆呆跪坐在坟堆里,心里想起毫不相干的事来。她几乎又看见那一床白色的被子了。那薄薄的被子下面垂下一只苍白灰青的手。紧接着,不等她喊出一声阿爸,那手就被塞到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里。生着红锈的铁锹铲起梅溪旁乌黑的稀土,盖在那盒子上。

    铁锹冷冷折射出一个人的眼睛。

    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眼睛,也可以是灰色的。程梅生忍不住将视线移开。可她这一移,好像与言英心有灵犀。那“祝英台”的视线也躲开了。

    祝英台的眼睛一直垂着,却又忍不住总往坟堆上扫去。她用袖子将墓碑和供台扫了扫,勉力攀着石碑站了起来:“层层茅草层层割,刀刀伤在英台魂。”水袖长长地从石碑上垂下,像是祝英台无声的血泪。言英转过身去,用水袖将墓碑扫净了,又将准备将供桌上看不见的贡品摆正。

    这举动落在程梅生眼里,言英那空荡荡的手里却仿佛出现了实物。都是些浙东特产的野果,无非是苦涩的野梅,李子。被乌鸦啄食了,带着些腐败的味道。清而冷的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柔柔地唱道:“又见祭品颠倒摆,英台轻轻摆端正。”

    那白色的水袖轻轻绕在墓碑上,就像祝英台轻轻拥爱人入怀。

    “今天敬你三杯酒,了却当初三年情。”“祝英台”缓缓说着,叠跪下来。她伏在供台上,宛如伏在爱人的怀里。她这次终于不得不抬头直视着自己的爱人了。言英一抬头,坟头上一双潮湿的泪眼猛然闯入她的眼帘。好像她说的一切,那人都听懂了。她心里的苦痛与尖刺,也都被容纳在那双湿漉漉的眼里了。

    这是一双春天的眼睛。她心里先是无比的贴慰,这就是她心里梁山伯的眼睛,真好。刹那间,言英却又反应过来。她不认识这双眼睛,这是从哪来的?还把她设计的道具给捅了个洞!等她意识到这个洞的作用,一股鬼火从言英的心底升起来。这人,是故意来偷戏的!无耻败类!

    她几乎忍不住,要当场把人拽出来叫永隆班给她个说法。但祝英台的哀戚终是占了上风。言英虚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倾倒了一杯酒。就在她离近洞口的时候,言英忍不住直接给了程梅生一个眼刀,阴险小人!程梅生泪眼朦胧,见言英突然凑了过来,忍不住往后跌坐住了。

    程梅生模模糊糊地看到言英白得透明的面庞,和浅棕色的眼睛。不愧是英台,干净漂亮,英气勃发。但那冷冷的一个眼刀,却将程梅生从戏里拉了出来。她眨眨眼睛,心慌乱的一跳。破洞被发现了!完了!程梅生以下别过头去,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间。

    见程梅生的眼睛不见了,言英的眼神才柔和下来。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好像能接住自己的湖泊干涸了。由着这一股难受劲,言英轻轻唱出来:“一谢英台害你罪,二谢山伯知己恩。”“祝英台”将酒一杯杯躬身放在供台上。她忍不住用额头抵住了墓碑,似乎耳语一般地呢喃:“三愿泉下若有知,许我三生到白头。”【注释1:唱词出自顾智德堂《英台宝卷》部分词句有改动。】

    听了这最后一段唱,程梅生心里一片空白。

    这就是老天爷赏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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