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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祝(三)

    灯光暗下来,大音戏班的人上台检场。黑暗中只露出黄叶的一角。这一场该是大家最喜欢的肉头戏《十八相送》。讲得是祝英台暗自心仪梁山伯,借景抒情,用了多种比喻来暗示梁山伯自己的女儿身份。但因为梁山伯的“痴气”总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程梅生看到这已经不知道林新芬和梁怡芳后面要怎么演了。她们不仅干脆地拿掉了《夜宿换魂》,甚至梁山伯在《同窗共读》就已经猜出了祝英台的女儿身份,并为她遮掩,成全她的学业。他明显就是喜欢祝英台。那这里《十八相送》祝英台的告白,梁山伯为什么会拒绝?

    不等程梅生继续往下推,戏台上灯光一亮。只见影影绰绰的山丘与有些发黄的树叶。黄色的梧桐叶从树上飘落而下,落在行路的家丁身上。一辆朱漆方正的大车压在队伍后面,缓缓走着,像是送葬用的棺材。

    伴唱和着车轮声,轻轻唱起来:“家书封封催女归,嫂嫂来押祝英台。三载同窗情似海,山伯相送山下去,又向钱塘道上来。

    一白一绯两道身影在队伍面前走着,是祝英台与梁山伯。但不知为什么,两人并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着。四九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身后拖着步子。银心则看看四九又看看祝英台,抿了抿嘴,最终还是用手轻轻牵了牵祝英台的袖子。

    牵了几次,祝英台才侧头看了她一眼,银心赶忙冲梁山伯那边昂昂头,一副“小姐你说点什么啊”的样子。这时候前面枝桠上的鸟儿叫起来,祝英台强打着精神,冲梁山伯撑出一个笑容:“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仍是用了往日玩笑的语气,“喜雀满枝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梁山伯沉沉的,看着雾霭中的秋山。他隔了一会儿才笑起来。眉眼依旧耷耷的,显得有几分憨气。手上折扇一转,他不接祝英台的话头,反而看着她说,“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

    愣了一愣,不知怎的,祝英台也不接他的话。她只握着玉扇坠,很不安似的,岔开了话题,“出了城,过了关,前面到了凤凰山。”梁山伯眨了眨眼睛附和了一句,“凤凰山上百花开——”说到一半,语音轻起来,像是压下一声叹息,“缺少芍药共牡丹。”

    像是没想到梁山伯会说这样一句话,又像是早已笃定他一定会说,祝英台的视线落到手中的蝴蝶扇坠上。她侧头看了看身后那辆暗红的大车,不动声色地开了口,其中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冀,“梁兄你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归。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你要摘也不难。”

    话音虽然不高,奈何听者有心。一侧家丁的眼睛都转过来,盯在祝英台身上。银心听了这话,更是一惊。她悄悄看向梁山伯,不知是想求助,还是期待着什么。梁山伯愣了一瞬,身形很快地一颤。

    快得连程梅生都疑心这是自己心太急,而催生出的一道幻影。可台下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前面的女学生们甚至倒抽了一口气。程梅生这才放下心来,不是她看错了,也不该错。若心上人这样说,无论是谁都要一颤的。

    家丁的视线太过赤裸,让梁山伯很快地回了神。他微微拧起眉毛,侧过去,用身子将这些视线都截断了。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烤在梁山伯身上。

    抿抿唇,他终究是开了口,“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

    这话一出,家丁们的目光又散开了。只银心攥着袖子,不知该是欣慰还是难过。如此祝英台与梁山伯又沉默下去。队伍缓缓向前行着,银心不住地来回看。眼见前面到了河畔,上面浮着一双白鹅。她眼睛一亮,先转过头看看大车的窗户,又去看看祝英台:“前面到了一条河!”

    四九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开心,看看沉着神色的梁山伯,还是接了一句:“漂来一对大白鹅。”祝英台低头看了看蝴蝶扇坠,叹了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开了口:“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这没头没尾的话一出口,不单家丁的视线又烤过来,就连四九也皱起眉头。

    梁山伯却再次轻轻将身体侧了过去。

    他用余光扫一眼大车的窗户,发现那窗户掀开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只用兄长包容小弟任性的语气,将声音沉下去,“不见二鹅来开口,哪有雌鹅叫雄鹅?”这样一听,倒显得有几分责备的意思。

    顺着梁山伯的视线看过去,祝英台发现了大车窗户那道黑色的缝隙。她几乎将玉扇坠捏得发响了。带上几分戏谑,祝英台用折扇一指,“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梁山伯不语,只是沉下眉宇,看着她笑。

    一路上,这是祝英台第一次直视梁山伯的眼睛。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竟然显得有些枯涩了。只眼角的弧度依旧是熟悉的,像是一弯月牙儿。梁山伯见祝英台长久地注视自己,先将视线侧开了。

    他视线往两边一扫,轻轻岔开了话题,“离了河,又一堂,前面到了观音堂。”像是想到什么,梁山伯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他拜神似的轻轻冲着祝英台一揖手,“观音堂,观音堂,送子观音坐上方。”一提观音,祝英台愣住了。她追着梁山伯的眼睛看过去,几乎不管不顾地说:“观音大士媒来做,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不等家丁再看过去,后面大车窗户咔的一声掀开了,像是铡刀落下。家丁们惊得一抖,好像真感觉到刀口旁的风似的。窗户打开了,那车却出黑洞洞的一个窟窿来,像是个骷髅头。

    那骷髅沉默地盯着梁山伯与祝英台。

    梁山伯身子一侧,将祝英台挡在身后。他轻轻抬手,将折扇往祝英台额角柔柔一敲,作了个兄长惩戒幼弟的样子。可他捏折扇的手指却分明都发了白。梁山伯背过身去,他看着祝英台,眼睛又潮湿起来。

    这一句话很轻,几乎发了颤,“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儿怎拜堂?

    这一眼看得祝英台几乎颤抖起来。她猛地向前一步,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大车后面却射出一句话,将这未出口的一句,生生截断了。只听那黑色的窟窿幽幽地说:“山伯英台情义虽深,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便罢了吧。”

    话音刚落,两旁的家丁就围上来,似乎要立刻把祝英台架住,塞进大车里。

    祝英台横眼看了一眼家丁。不知是她的眼神太过凌厉还是绝望,竟把家丁都吓退了。拽下蝴蝶玉扇坠,祝英台一把握住了梁山伯的手。她看着梁山伯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却也将一切说尽了,“你我鸿雁两分开,蝴蝶扇坠作纪念。”

    “上有英台诗一首,见它就像见英台。”

    家丁们再次围了上来,梁山伯却不肯放手。

    大车的车轮最终是经过了梁山伯。

    他望着手上孤零零的蝴蝶扇坠,猛地瞳孔一缩。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疯狂地向前奔去,“碧草青青三载长,混沌鸿蒙缘此开。素心只忆结义人,久念兰盟盼春来。”四九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只能跟上去。

    只听得梁山伯喃喃自语:“是英台!这是英台在求救啊!”

    一场《十八相送》下来,台下寂静无声,甚至没有人动。直到检场的戏子出来,观众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轰然议论起来。程梅生圆睁着眼睛愣在衣箱里。她无意识地咬紧了手背,几乎都要咬破了。这是什么?她猛然兴奋起来,这真的是她在这个年头能看到的东西吗?

    真想和她们一起演戏啊。

    在观众的议论声中,昏黄的灯光从台上散下来。

    宽大的屋檐遮住了夕阳,将阴影全笼在了厅堂里。一尊白须的老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他的影子被残霞拖得隆起来,压在前面一个跪立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被浸在黑暗里显得很单薄,眼睛却射出光来。祝英台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女儿不嫁!”

    咚的一声,老人的拐杖击在地上,带着一旁的高几颤动起来。那高几的细颈花瓶里插着一枝枯萎的白牡丹。这花儿被黑暗趁着发出一种白芒来。祝英台只觉得那报丧的钟声又响了。她父亲叹了口气,几近像是在为她哀悼了,“马家簪缨门第,阀阅之族,你为何不嫁?”

    “女儿不愿!”祝英台抬起头,试图将那钟声驱得离自己远一点。听了这话,祝父愣了,接着眼睛缓缓怔了怔,缓慢地明白了什么。他垂下头去,埋在层层叠叠衣袖下的小指动了动,那尖利的指甲长长的,将绸衣刮出巨大声响。阴影中冒出了几个灰暗的影子——是家丁。

    家丁手中捧着长长的家法,那棍棒举起来了!

    银心从屋子一角的黑暗中撞了进来,扑在祝英台身上。

    祝英台要将银心推开,可已经来不及了。一声闷响,银心哼了一声,还是颤抖着护住了祝英台。她回过头,看着祝父,低低惨然地哀求道,“小姐在杭城读书三载,遇见那会稽梁山伯相公……”话没有说完,祝父的影子又高高地隆起来了。影子上更长出脊骨状的长长的尖刺,是家法,是棍棒。

    几个家丁围上来。他们的眼睛藏在黑暗里,不看祝英台,只盯着祝父的胡须。似乎只要祝父胡须的浮动给了他们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就能一拥而上,将这两个大逆不道的女人,合乎规矩地处置了。厅堂里的一切都凝固起来,像是封起的墓茔。

    可祝英台并没有退却。她将银心揽住,护在自己身下。看着自己的父亲,祝英台定定地说,“女儿生来不自由,只有三载自飞翔。”她索性一点一点从地上站了起来。“为何男儿生来能读书,女儿只能针线做?”

    “为何男儿自立业,女儿只能侍丈夫?”在冷腻的石砖上跪了太久,祝英台的腿有些发颤,却被银心给撑住了。祝英台紧紧握住银心的肩膀。她们一齐看向祝父,“为何天地总不公,座座大山将女压。”

    祝父被祝英台一点一点逼坐回椅子上。他抖着手,冲祝英台喝道:“逆子!大不孝!”他枯涸的喊声并没有制止祝英台,反而让她越走越近。祝父用拐杖跺在地板,发出空洞的咚咚声。他喊道,“大不孝!大不孝!来人啊——”

    祝英台却置若罔闻,她立在自己父亲面前,俯视着他。“是女儿与他金兰结,是女儿与他自许亲——女儿不入马家门!”

    家丁冲祝英台围上去,却被一个声音喊住了。

    是祝英台的嫂嫂,她潜在黑暗中幽幽地说:“英台,梁山伯来提亲,就等在你的书楼。”

    “你若不嫁马家,我就把他作贼,打杀在这里。”

    祝英台猛地回头,她瞳孔缩紧了,里面迸发出一种惨然的荒谬来。缓缓伸出手,她不知是要斥责还是要求救。那手臂颤抖着攀了上去,“嫂嫂!你呀——”祝英台长长将袖子一甩,“你也是个女人儿呀!”

    台下的女学生们看得几乎从椅子上立起身子。孔夫人却懒懒倚在椅背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评论,“终究是年轻,她嫂嫂的考量确是对的。”像是隔空得了孔夫人这位“知己”的支撑,台上的祝嫂从阴影中游了出去来,站在祝父面前。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处,像是个有了主心骨的戏偶。

    祝嫂捧住祝英台的面孔,想替她把默然留下的泪水擦干净了。她低下语气,很仁慈地说:“小妹,父命夫纲,三从四德,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啊。”祝英台却一让,将那泪痕血迹般地挂在脸上,“从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么?”

    轻轻一笑,祝嫂用袖子向祝英台一扫,“送小姐上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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