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官道尽是一片绿色。草芽蒙蒙地从土壤里冒出来,道路旁的古柳也漫出一层烟绿。清丽的日光从天上澈下,风微微抚过,将柳枝吹开,露出后面的凉亭。一个单薄的人影正陷在阴影中静静地出神。
程梅生注视着台上祝英台,直觉得古怪。她夹在阴影与春光的对比下,面孔苍白得几乎像是某种幻象。跟在她身边的丫鬟银心见她出神,有意与她说话,可连唤了几声,祝英台都不应。只轻轻将手伸出凉亭,在触碰到春光的一瞬,却又猛然停住了。
一片柳花随风荡了进来,就要落在地上。祝英台用掌心将这团绒絮轻轻笼住了。她看着手心上这轻飘飘的一片,眉目间竟然生出一种惨然的神情。“身似飞絮路渺茫,鸾凤舞镜终虚妄。”祝英台手掌缓缓松开,那飞絮被风一拂,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祝英台一出场就郁郁寡欢也就算了,等“鸾凤舞镜终虚妄”这一句念白出来,台下观众就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程梅生却直起了一个激灵。这场戏,一般都是梁山伯在凉亭里,祝英台寒暄搭讪。这里林新芬和梁怡芳这样处理,就成了祝英台作为女扮男装的奇女子感叹命运,遇不到知己。
但大家是都知道祝英台和梁山伯是注定会相遇的。
忍不住嘶了一声,程梅生挠挠头,那梁山伯要怎么出来呢?
“要是蝴蝶就好了。”祝英台不自觉攥紧了折扇尾巴上的蝴蝶玉坠,好像捏着一根救命稻草。银心走到祝英台面前:“小姐怎么说凤凰不如蝴蝶?”祝英台笑笑,“鸾凤被楚王当做礼物关在笼子里,蝴蝶却关不住。”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从侧幕长长传出一声:“四九——前面带路。”声音清冽,却并不让人生寒,反而觉得来人可信温和。嗓音虽然温柔,这一声却直直冲到程梅生的耳朵里,将她一震。一时间,所有的乐器和伴唱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这干干净净,春日少年般的一腔。
程梅生干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好嘛,她还担心梁怡芳的嗓子会压不住乐队和伴唱。这起止是压住了,是神仙!胃痛得都起不来了,梁怡芳运出来的腔竟然还这么松弛,每个字都是立着出来,圆润细致。
戏台下的观众已经“爆炸了”。前面的夫人太太们还稍显克制,矜持地鼓着掌。只是脸和耳朵已经红了。后面的三角牌女学生们已经“疯”了。她们几乎是半站起来,高声尖叫着梁怡芳的名字。
后面干脆连名字也不喊了,一叠“梁皇——”、“梁皇——”、“梁皇——!”山呼海啸一般地从后面卷起来。程梅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种阵仗快赶得上学生游街抗议了吧。
一个白衣的男子,稳稳走了进来。看样貌,他不过少年,但远山眉微横,却自有一种持重。这一矜持,就让眉宇冷傲起来,叫人不敢靠近。不知为什么,他看到凉亭却快赶了几步。但当他发现亭中有人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少年站在路中间,将扇子往自己额头轻轻一磕,突然不动了。一个书童跟着出来了。他垂着头,几乎是拖着腿在走。扁担上挑着的书箱和衣箱一晃一晃的。他看也不看,一下撞到男子背上。这书童撞了主任,竟然也不懈罪,反而眼睛一耷拉,几乎有些撒娇的语气:“四九实在走不动咯……”
他抬头看向男子,还想再求,结果眼睛一亮:“那有个凉亭!公子,我们凉亭里坐一会儿吧!”那公子还是用扇子敲着额头,皱起眉头:“四九,再行路罢,亭中已经有人了。”四九却一把将扁担放下了,抱住自家公子的腰:“公子,你就去吧,总不能进了书院,三年不和同窗说话呐!”
男子将扇子往手里一握,踌躇起来。他被四九推得往前踏了一步,又转回来,脸上无奈地一笑,眉角塌塌的,气质竟然和刚才大不一样。脸上的冷峻消失了,居然显出几分憨气来:“山伯自幼不惯与外人说话。”四九听了眼睛一翻,刚要说什么,就听得梁山伯接着说,“为了你呀,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梁山伯整肃了面孔,抬脚往凉亭走去。凉亭内银心见有行旅来了,立刻蹦了起来,看了一眼祝英台,老母鸡似的将祝英台护在了身后。祝英台站了起来,她将银心不动神色地拨到身旁,两人如临大敌地看着梁山伯。
梁山伯板着一张脸在凉亭外站定。他看也不看厅里人的,就把双手高举过眉,给祝英台她们行了个揖首大礼。
被他这么衣摆,祝英台忍不住向前了一步。就这样一晃子站进了春光里。她脸上郁郁的被一股惊异取代了,终于有了些少女的神情。她瞪大了眼睛,连忙对拜下去。现在谁寒暄还行大礼,同辈见面不都拱拱手。只听对面的人躬着个身,用严肃得可以去祭祖的声音说道:“学生姓梁名处仁,鄮县人士字山伯——敢借仁兄方寸地,暂歇旅途疲惫身。”
啊——?程梅生挑起一根眉毛。梁山伯是这么个性格啊?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呢。之前派戏师傅都不讲这个。都是说要怎么“摸”祝英台。这样来看,梁山伯人还不错呢。虽然不喜欢和生人说话,但为了自己书童还是去了。
银心在后面看着忍不住要笑。梁山伯瞥见银心的神色回过神来,轻轻别过脸去,刹那间耳朵都红了。祝英台在袖子后面看了银心一眼,银心眨眨眼睛,立马躬下腰去。
“多谢仁兄通姓名,愚弟姓祝名英——”祝英台说着将梁山伯迎进凉亭里,银心见她要把自己真实姓名报出,忍不住喊了一声“小姐!”几乎就要将祝英台女扮男装身份点破。
祝英台沉下神色,却不慌,将自己的名字报全了,“姓祝名贞字英台。”接着用扇子将银心扫到身后,“小姐好端端在家,你叫她作甚?”将事情圆了回来。银心嘿嘿一笑,将袖子攥紧了,“小姐在家总想读书,要是能和我们同去杭城就好了。”【注释1:北宋李茂诚所撰的《义忠王庙记》记载,祝英台在外化名祝贞字信斋。】
听了这句答,梁山伯猛地一抬头,“祝兄之妹真乃奇女子,仁兄也赞成女子读书?”这一动之间倒露出了几分少年的活泼气。
“好——!!!”梁山伯这句台词一出来,坐在前面的女学生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一声响亮的鸣叫,将坐在她正前面的孔夫人震得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耳朵。后面的黑衣男子见了,冲女学生亮了一个什么证件。那女学生竟然顷刻没了声响。
汤太太见状,凑了过去,她挽住孔夫人的手:“不愧是夫人的女儿,新芬也致力于妇女运动,探讨起女子教育问题来了。”孔夫人侧头瞧了瞧汤太太,听不出什么语气:“唱戏就唱戏,怎么还谈政治。”汤太太一听,也静了声。
黑衣男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用钢笔写下时间地点,抄录起台词。孔夫人垂垂眼睛:“小汪,尽职是好事。但这台戏我毕竟在,雨农那边就不要去报了。”她微狭了眼睛斜斜看过去,“你们要抓的‘那个什么汤’,总不会用绍兴文戏传情报。”
黑衣男子听了,将钢笔吭的一声合起来。他淡淡地说:“夫人教训的是,□□‘罗宋汤’,占南会抓到的。”孔夫人笑起来,却并不回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看新芬给你作媳妇好吗?”
一旁的汤太太听了一怔,回头去看汪占南的神色。只见他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夫人的女儿自然好,只是领袖用人之际,占南不敢先谋私。”孔夫人听了,只笑一笑,不再言语。
张春禄站在一旁,将刚刚的一切收入眼底。他还以为汪占南就是个保镖,没想到是复兴社的红人。【注释2:复兴社,直隶□□的特务机构,其中特务处由戴笠主管,即军统的前身。】
他脸浸在台下的黑暗里。《梁山伯祝英台》的路头戏赋子上是没有这些的。梁、怡、芳,他磨了磨牙,轻轻踏出一步,站在台口。那里台上的人是绝对能看到的。
台上,祝英台想不到梁山伯会这样说,她盯着梁山伯发起愣来。梁山伯见“祝兄”盯着自己,似乎是有意见的样子。梁怡芳轻轻低头,正要表现梁山伯“想一想”的意思,张春禄的面孔就从台口下的黑暗中浮起来。
梁怡芳定定看了张春禄一眼,眼神却还是扫过了他。只见梁山伯在台上进了一步:“就算仁兄意相悖,愚弟也要辩一辩。”
眯起了眼睛,张春禄一言不发地潜回黑暗里。这时候一个讨好的声音爬上来,“班长!梁怡芳她们要造反!联着乐队伴唱,把《夜宿换魂》给拿了!”张春禄低头一看,是瓜皮。他脸完全肿了起来,像是个破了的西瓜。
张春禄嘻嘻笑起来,他伸出手,缓缓扒拉着瓜皮的头:“慌什么,翻不了天去,梁怡芳长久不了。”
瓜皮知道这是张春禄动了心思。他觑了一眼张春禄的神色开了口。“阿芬是班长的表外甥女,一向最懂事的,”瓜皮矮了矮身子,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张春禄,“肯定是梁怡芳诱导的,”他瞧着张春禄脸色没变,于是放心地越说声音越大,“既然这样,不如……”他用手在自己的嗓子上划了一道,“再找个听话的。”
摸着下巴,张春禄撇撇嘴:“不用找,”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我让她亲自给我教,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个徒弟成了第二个余小湘。”瓜皮了听了,因为肿胀而被挤到一处的五官都给笑得撑开了。瓜皮竖起右手小拇指冲台上一点,那小拇指上的指甲长长的:“那她,还真是长久不了。”
把瓜皮往外一推,张春禄塞给他一个徽章和一大卷法币。只见那徽章上写着:“绍兴文戏浙东同乡联合工会”一行长长的字。“去,”他眯眯眼睛,“叫上几个工会的兄弟,去给我打听,有像梁怡芳的新崽子,就带过来。”
“就说我张会长要了。”
台上的梁怡芳站在舞台灯投出的巨大光亮中,没有再冲台下的黑暗中看一眼。她敛袖站着。梁山伯说要与祝英台辩论,却并不咄咄逼人,“天地造化生万物,启因雄雌生偏废?”银心在祝英台身后听了,立刻乐起来,扭过头去看祝英台的反应。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久久不说话,半响抬起眼,说出口的,却是她父亲与嫂子的话。她背起手,脚步在凉亭里踏得咚咚响:“只有男子攻书文,哪有女子得垂恩。”梁山伯听了不恼,反而笑起来:“祝兄此话理太偏,汉有班昭著史书,魏有木兰从军行,谁言女子不如男?”
“男女混杂辱家门,女儿理当不出门。”祝英台往后一退,正撞进凉亭柱子的影子里。脸上被投下一条一条的横棱,像是某种扭曲的伤痕。“祝兄啊——”梁山伯听了,躬身轻轻给祝英台揖了一礼,“兄台家世该显赫,全然不知世间难。”
“家道中落父早逝,母亲书画供山伯。”梁山伯边说边轻轻在祝英台身前站定了,“花神集上常辛劳,岂能居家死节烈?”他一双狭长的眼睛看过去,逼得祝英台无处可逃,“令妹真当奇女子,不该囚锁在家中。”
这时亭外的柳枝微拂,春光倾进来,将两人笼住。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发现光亮之下,他的睫毛被打得透明,似乎连瞳孔都成了浅金的琥珀色,像是一颗松子糖。她笑起来,深深冲梁山伯行了一礼,那上面的蝴蝶玉扇坠一晃一晃的,像是在翩跹:“此乃父嫂前三问,多谢梁兄解迷津。”
——草桥结拜逢知己,从此结伴为一路,一路同伴到杭城。
戏台后的伴唱起了,程梅生却还沉浸在祝英台的笑容里。这是祝英台在台上第一次笑,好像是终于吃到糖的孩子。她看着台上终于不再孤单的祝英台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梁祝真好啊。
坐在戏台后的小虎将四工调拉了起来,并不炫技,只柔柔托住伴唱。伴唱声雀跃着,带出一种如春日行舟,灿烂时光流水般飞逝的和畅。“山伯英台,夫子喜爱人称羡。”随着伴唱,只见万松书院的大门缓缓转过来。
已是盛夏时节,夜空中有一弯明月,几点星辰,庭院里草木几乎漫了出来。高大的梧桐上爬满了青苔,枝桠的叶子又绿又厚,几乎要渗出水来。蝉儿趴在肥大的枝叶间,发出悸动的声响。
草木的潮热顺着撑开的窗户爬进去,两个人影正在伏案。就算是江南的夏夜,祝英台仍旧穿着高领宽袖的长袍。她盯着手中一封书信,顾不得去擦额角冒出的汗珠。本该因潮热而发红的面孔,却是一片惨青,这汗恐怕也全是冷汗。
祝英台像是逃避似的,轻轻将信纸扣在了灯下,头依旧垂着不敢去看对面的梁山伯。她一手撑着书案,“急信叠来声声催,言是父病多危急。”一手的袖子长长滑下,“自忖父病是假托,该是兄嫂催婚紧,已将英台许他人。”
这时一阵振翅声从戏台后传出来。程梅生微侧耳朵听了听,该是用手轻刮鼓面模拟出来的——是蛾子吗?她眯眼看过去,只见扇动的光影从祝英台脸上闪过——是一只田间最普通的菜粉蝶!
这只粉蝶循着光亮,从窗户缝隙间飞进来,“十里红妆实卖女,命运从来不由人。”祝英台却没有发现它,只用手下意识摩挲着蝴蝶玉扇坠,“纵效班昭做大家,科举终究不得考。就算男装中状元,欺君之罪几能逃。”
那粉蝶绕着烛光飞了一圈,竟像着了魔似的,一头扑进了灯罩里。将烛火扑得一明一暗。这时祝英台才反应过来,她猛地将灯罩掀开,用手将蝴蝶笼了出来。坐在对面的梁山伯也被惊动。他先是因被打扰而皱了眉头,再看那只粉蝶,却一切都懂了。他轻轻为祝英台掀开窗户。
祝英台看看手中粉蝶,确保它无事后,才将它往窗外夜空中轻轻一送。“可怜英台笼中鸟,不比彩蝶自由翔。”月光从窗外淌进来,却轻纱般隔出两方不同的天地。梁山伯看着粉蝶化作白色的一个小点,一下一下扑闪着,飞入茫茫的夜中去。
他两道长长的眉宇忍不住绞到一起。梁山伯下意识看了一眼祝英台,又立刻将目光移开。盛夏,祝英台仍是穿着高领宽袖的长衫。刚刚一起一坐间,她的领口已经有些湿润,正紧紧贴着肩胛骨。
在那紧扣的领口下,其实并无太大起伏。甚至白得透明的耳垂上,还有淡淡环痕。梁山伯站在月光下,像是被晃了眼,“知己同心同行路,怎会不知英台身。”夏风吹拂起来,枝叶摩挲,“佩服在心不说破,只愿护她成学业。”
祝英台看着蝴蝶飞走,回过神来。她见梁山伯呆呆看着自己发愣,忍不住抄起书卷往他头上一敲,玩笑道,“梁兄你读书不专心,瞧来瞧去怎用功?”梁山伯一闪神,忙将视线撤了回来,嘴上却脱出一句,“同窗读书三载长,忽见贤弟耳环痕。”
这句话一出,两人身形都一顿。看得程梅生在心里大喊不好。
祝英台的目光在梁山伯的脸上梭巡,想找出他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发现了她男扮女装的蛛丝马迹。她撑开折扇掩住面孔,玉扇坠又晃起来。祝英台缓缓坐下,捏住玉扇坠,“同窗三载看不出,怎么今晚忽询问?”梁山伯还是站着,却不知道该如何答,只好望窗外夜色中看。
半晌,祝英台又问,“梁兄攻书为了谁?”得了这个台阶,梁山伯才转过头,将灯罩罩回烛上,“愿点状元报母恩,御前请旨赦女郎。”他坐下,将烛火的烟尘,用袖子扫散了,“读书习业谋自立,女子也能报朝堂。”
祝英台听了,猛地抬头,只望梁山伯眼里看去。梁山伯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一汪春月。祝英台的眸子被这月光照得发亮,连手中的玉扇坠也晶莹起来,像是在扇动翅膀,“梁兄前程应似锦,英台不能拖累他。”
她垂眉眼神一转,反手将折扇一挪,点在自己的耳朵上,“乡里酬神多庙会,年年请我扮观音。”说完她笑起来,将深沉的心绪敛去了,只当是兄弟间的玩笑,“既要为女子谋福利,梁兄你怎能天下不想,想观音?”
不等梁山伯回答,祝英台抽出书信一晃,“家中来信,催我速归。”声音却有几分干涩,“看来今年又是我扮观音咯。”
听了这句,梁山伯垂下眉,缓缓眨一眨眼睛,“纵然天下几辽阔,不容心事见光明。”接着他抬头一望,也开起玩笑,“英台呀,我从此不敢见观音。”【注释3:同窗共读这一场,部分唱词出自李翰祥黄梅调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
这一望,让蝉鸣声都淡去了。
程梅生看得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梁山伯!你们两个倒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