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人头攒动,今日的告示栏前格外热闹。
“张婶,那告示栏上贴了啥?”李文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搭在前人的肩上,垫着脚尖,铆足了劲要窜上去看一眼告示栏,奈何他个子矮,看到的除了后脑勺就是后脑勺。
“文哥儿,你不去你爹铺子里帮忙,来这里闲逛什么,”张婶扯了扯他的领子,说着就要将这个小顽皮往回带。
李文一个巧劲挣脱开,他咬下一口糖葫芦,口齿不清道:“张婶,帮我爹的事还不着急,那告示上写了啥啊?这几天天天都有热闹看,今儿又是个什么热闹?”
还没等张婶给她解惑,告示栏前围着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裴侍郎分明就是个好官!他怎么可能贪污!”
“当年俺娘生病快要病死在大路上,恰巧碰见了裴侍郎家的马车经过,他还专门请了神医李大夫替俺娘医治呢!”
“这世上哪有官不贪的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胡说!”李文顿时扯着嗓子叫起来。
“这不是李大夫家的文哥儿嘛。”
“要不是当年裴侍郎替我们一家洗刷冤屈,我们一家恐怕现在都在阴曹地府了!”李文怎么也不信那样的大好人会贪污,他攥着糖葫芦往人群中挤去,直到挤在了告示栏前,看见白纸黑字写着“刑部侍郎贪污白银三千万两”。
“还不快散开!”衙役见此处喧哗,立即凶神恶煞前来疏散。
“快走快走,一会儿要是大理寺的人来了,可就免不了蹲牢了。”
原本乌泱泱围在告示栏前的人群顿时一拥而散,只留下李文呆呆地站在告示栏前。
张婶赶紧拉着他要走,谁知李文抹了把脸,“裴侍郎怎么可能贪污!”
衙役听见这话,顿时脸色一黑拔刀怒道:“哪来的无知小儿在此信口雌黄,还不快滚!”
张婶立马抱着李文对官爷道歉,脸上赔笑:“家里小孩不懂事,官爷莫怪,这就走这就走。”
她转头提着李文的耳朵,小声道:“文哥而你不要命了!居然敢和官爷犯冲,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李文被张婶不情不愿地拽走,好不容易拖着走了几步,他身形瘦小,十几岁的孩子正满是牛劲,一时间窜离了张婶的怀,边跑回去边朝着张婶喊道:“我糖葫芦没了,我要去找糖葫芦!”
他倒着跑看不见路,一下撞到了人,差点人仰马翻,幸好男子眼疾手快将他捞了起来。
李文自知理亏,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抬头看到眼前丰神俊朗的男子,他一身青色布衣,单支木簪绾发,脸上擒着浅笑:“糖葫芦掉在地上了,我再给你重新买一个吧。”
李文本是东巷小霸王,却未曾见到过如此俊美不凡的男子,登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些什么,“仙、仙人。”
见李文愣在原地,张婶解释道:“什么仙人,这是新搬来巷子的左大夫,文哥儿快些叫哥哥。”
李文涨嗫嚅的叫了声“哥哥”,而后就几步跑到张婶身后躲着。
“左大夫你今日出门啊,文哥儿这小子是害羞了,”张婶笑着解释道。
“昨日上山采药耽搁了,今日一早才进城,”左柏辞笑道。
“左大夫的药铺什么时候开张啊?”
“快了,就是这几日了,到时候还要请街坊邻居关照关照生意。”
左柏辞和张婶几句聊着,很快就来到了他们这条巷子。
“对了左大夫,那日的那位姑娘现在如何了?不是婶子说,你虽是大夫,但到底也是男子,许多女人家的事情或许会考虑不周,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直接叫一声婶子。”张婶道。
三日前的深夜,张婶正好起夜,却听见邻居左大夫家中传来打斗的声响,她本就是一个老婆子住着,却有着一副乐于助人的热心肠,当时还以为左大夫家进贼了,差点报官,见左大夫家门并未关紧,凑近一看,只见一个满身是血污的女子被左大夫抱在怀里。她虽好奇两人关系,却也不是好事的长嘴婆。
也不知两人是夫妻?还是什么旁的关系。
“多谢张婶,那我就先进去了。”左柏辞笑着道别。
李文见左大夫回家,立马缠着张婶问:“什么女子?是左大夫的妻子吗?”
张婶提溜着文哥儿,将他送回李家,“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莫管。”
木门刚关上,一支簪子就抵住了他的喉咙。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簪子,簪子的前半段改装成了利刃,后半段如同正常簪子,那利刃削铁如泥,即便只是压在脖子上,霎那间见到了血痕,血珠滑落。
“姑娘若是想要活命,定是不会要我的小命的,”左柏辞冷静自若,似乎是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伤口。
一双含情眉目此刻却满是冰冷和警惕地盯着他。
“你倒是冷静,不像个普通大夫。”
裴念低声道:“不过你却想错了,你的命在我手上,我想留便留,想杀便杀。”她说着,又将簪子刺进几分,一股血顿时从伤口涌出。
脖子上的刺痛并未让左柏辞神色大变,他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仿佛此刻被利器威胁的人不是他,“姑娘你这位置不对,刺深了也要不了左某小命,你该往左偏一寸,左某即可丧命。”
裴念眉头蹙起,不曾想这大夫竟然这样不怕死,莫不是周围还有同谋?
“闭嘴。”
裴念一声将左大夫脱口欲出的话一下堵住,“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姑娘是想问什么?难不成是说在追查姑娘的官兵?”左柏辞道,“不过姑娘这可不是问人的态度,”他握住了簪子,一同握住了裴念瓷白的小手,裴念一时竟挣脱不出。
“今日刚刚贴出的告示,刑部侍郎裴忠贪污白银三千万两,通敌卖国,就地伏诛,不过左某倒是听说,裴侍郎家跑了位小姐。”他擒住手,拔出簪子,裴念立马一掌劈下,却被他躲开反囚于怀。
裴念挣扎无果,暗骂道:“你都知道什么!”
左柏辞笑了笑,“左某愚钝无知,姑娘在说什么?”
“你!”裴念一时之间有些气恼,她本是裴侍郎的千金,从小娇宠到大,性情娇憨,鲜少见到这样忤逆自己的,可她想到自己现在逃亡在外,只能抑制脾气,冷哼一声:“你装什么装!”
左柏辞的视线落在她粉白若春桃的小脸上,分明是那样清秀脱俗的脸,恼羞成怒时若春桃灿烂绽放,别有一番滋味。
他不愿惹怒了小姑娘,缓缓道来:“裴家三小姐裴念,乃裴侍郎晚年得女,宠爱非常,容貌昳丽脱俗,不喜女红独爱刀枪。”
他的指尖从柔软掌心上的薄茧划过,“却不想,裴小姐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样的。”
裴念刚想说话,却脸色一白昏倒过去。
左柏辞眼中流露些许担忧,诊脉后发现她是体内余毒未清,又一时急火攻心这才晕厥,当即将人抱回了屋内,熬制汤药。
裴念缓缓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她一醒来下意识查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见身上衣物依旧是她之前穿的那套,这才松懈下来。
左柏辞端着刚刚熬好的药进屋,见她坐了起来,道:“你体内还有未清的余毒,这几日需要静养,不能情绪波动太大。”
他坐在床边,将药递给了裴念,“药里加了些补气血的,你……”他顿了一下,抿唇,“葵水来了。”
裴念听见他的话,脸色顿时尴尬地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她这才发现身下垫了厚厚的褥子。
左柏辞面色不改:“你先喝药,其他的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说完,他就离开。
裴念一个人坐在屋内,咬了咬唇,眼眶逐渐湿润。
她分明是闺阁未出嫁的女子,如今却被一个男人知道了这些……
再有,她当时闯入院中,分明是一身脏污,而醒来时却发现身上换上了崭新衣服,她那才一时气愤用簪子伤人。
可如今冷静下来,倒是自己有些不明是非。
那大夫不仅救了自己,还未揭发自己。
裴念心中一时有愧,可又觉得是自己吃了亏,舍不得拉下面子。
她吸了吸鼻子,心想:反正她如今已经是在逃犯,不再是什么闺阁千金,被一个大夫看了身子,有知道了那样隐私的事情,权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再者她也一时冲动伤了大夫,这下算是两清……一会儿再见到那个大夫,一定要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
她端起汤药一饮而下,苦涩至极的药宛如在她的味蕾上焦灼,她倒了些清水连喝好几杯。
裴念此生从未喝过如此苦的药,顿时被苦的眼泪汪汪。
门口传来敲门声。
“我烧了热水,你可要沐浴?”门外人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毕竟他似乎刚刚才冒犯屋内的姑娘。
裴念虽说换过衣服,却几日未沐浴,此刻又来了那事,身上是哪哪都不舒服,她也不矫情,道:“好,多谢。”
左柏辞端着水桶进屋,刚进屋,视线就与裴念的视线撞上,他一瞬晃了下眼,低垂下来看着地。
裴念的视线直勾勾盯着他,灼热的堪比火焰炙烤。
他将东西放在地上,轻声问道:“姑娘这样看着我是做什么?难不成想着如何再次谋害救命恩人?”
他故作调侃,视线却不肯落在寝榻上。
“多谢你,左大夫。”
这样真心实意的一句道谢,反倒让左柏辞愣了一下而后视线转向她。
“之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只是我怕这几日还是要在你这里打扰了。”
娇小姐生气时动人,道歉时更是脆生生的娇俏,澄澈不惹世事的眸子干净到满是歉意地望着他,哪怕她就是一不小心将他捅了个对穿,他怕也是会在这双眼睛下心甘情愿的原谅她。
“不妨事,院子里空荡荡了许久,多个人作伴正好多点人气。”左柏辞低语,他将一应洗浴物件在桌上摆好,而后退至门口,未曾抬头看过一眼。
“姑娘先沐浴更衣,我在院子里坐着,若是有事直接唤我。”
随着关门声落下,裴念支起身子走到浴桶旁,桌子上摆好了鹅黄色的布衣以及沐浴一应用品。
她又想到刚刚左大夫时刻谨记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安心不少。
不多时,屋内响起哗哗水声。
左柏辞靠在庭院中的摇椅上,端起一碗清茶小口品尝,蓝天之上,白云悠悠,院中的紫藤花架上飞来几只小雀,叽叽喳喳。
一时花香入鼻,茶香飘逸。
清茶之中几叶浮沉。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俊俏姑娘即便是身着布衣也难掩娇俏。
她一头乌发用玉簪挽起,衣着素雅极致,眉眼却添了几分艳色。
热雾氤氲后的面庞此刻如出水芙蓉,吹弹即破,未施粉黛却若绚烂桃花。
“我洗好了,还有干毛巾吗?我的头发还要擦一擦,”裴念卷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以防将衣服弄湿。
左柏辞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将手中茶杯放下,轻咳一声:“有的,我去给你拿。”
裴念接过新的毛巾,轻轻擦拭乌发,她坐在椅子上,纤细白皙的脖颈被瀑布般的乌发映衬的白莹如皎月。
左柏辞的目光扫过,微微停滞一瞬,“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裴念将发梢的水珠擦净,慢慢挼搓着发根,她想了想:“有香膏吗?”
“……可以去买。”
“算了吧,我也猜到你这”,话语微微停顿,“一尘不染的屋里应当不会有,”她的视线从这空荡荡的简洁到简陋的屋内扫过。
左柏辞脸上浮现笑意,“我一个男子自然是不需要那些。”
裴念轻哼了一声,心想:关男女何干,她就讨厌男的总是这样说话。
左柏辞感觉到氛围有些僵硬,却不明白原因。
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二人一时面面相觑。
本就不大结实的木门被砸的哐哐作响,几欲被砸坏。
“我去看看是谁,你在屋内找个地方躲好,”左柏辞连忙将人往里屋带。
幸而左柏辞刚刚就将屋内打扫好了,只是……“这屋子里残留的潮湿气息,若是来人定能一眼察觉。”
他边说着,边将窗户打开通风,又将屋内可疑物件收起,这才不急不慌的走到门口。
“快点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闯进来了!”
屋外叫嚣的声音愈加不耐烦,“胆敢不配合官府搜查!”
那人凶神恶煞地喊道,却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玉面小生赔笑着站在屋内,他登时横眉冷眼:“敲了这么久不来开门,莫不是逃犯就藏在你家!”
左柏辞寒暄道:“官爷今日巡查辛苦了,瞧官爷说的话严重了,我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大夫,东巷尾即将新开的回春堂正是我的医馆,哪里敢包藏逃犯,方才在下刚刚起身,更换衣物未能及时给官爷开门,实在是在下之过。”
衙役头儿冷哼一声,带着身后四个衙役浩浩荡荡进屋。
院子里除了晾晒的草药,一个紫藤架子,一个躺椅和一桌茶具,实在是有些空旷。
衙役头指挥着四个小喽喽去厨房、柴房、储物间、客房查看,自己则是前往主屋。
左柏辞跟在衙役头儿身边,脸上带笑,眼中却掩藏着冷意,“官爷尽管查,只是寒舍实在有些寒酸,官爷莫要怪罪才好,若是官爷不嫌弃,在下家中尚存了上号的茶叶,官爷可要喝一杯?”
衙役头儿被左柏辞恭维一番后,原本盛气凌人的态度有所缓和,“我也不想为难那你,实在是上头催的紧,据说逃出来的是个女罪犯,本该全家就地正法,却偏偏跑了出来,现在县令日催夜催,兄弟们也不好过。”
衙役头儿名为张卫成,他打眼扫过室内,接过了左柏辞递来的茶一饮而尽:“这一巷子人家都查了一遍,还是没找到踪迹。”
左柏辞续上茶,道:“东巷都是些平民百姓家,哪有胆子敢窝藏罪犯。”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你这小大夫家中还有这样上好的茶叶。”
“官爷若是喜欢,家中还有一饼,权当是给官爷赔罪,”左柏辞脸上笑容殷勤却不谄媚,他见周围其他衙役不在,将一整包茶塞进了张卫成怀中。
张卫成脸上笑意扩大,眼中满是对这小子上道儿的赏识,肯定道,“你说的是,那逃犯哪敢来寻常百姓家,不行,我再去商户那边瞧一瞧。”
说完,他就提着佩刀往外走去。
里屋却忽然响起东西碰撞的声音。
他离开的脚步停住,折返回来,腰间佩刀已拔出大半,皱眉间满是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