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

    竹知雪活像个陀螺,又赶忙去找曹家母女。

    厢房内,侍从围着床榻生了三盆炭,床榻上那两人脸色依旧苍白,可到底看着像个活人了。

    竹知雪进去时,她们正端着姜茶,顶着一身银针。

    “情况如何?”竹知雪见人还算康健,松了口气,转头问府医师鸣玉,“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师明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眯着眼睛,顶着个鸡窝头摆手:“大人没事,就是小孩子得了寒症,得好生调养些日子。”

    说罢,她拎起药箱打着摆往外走:“中午前没事别叫我,死不了的也别叫我,不然我当场死给你看。”

    竹知雪是知道她脾性的,大清早扰人清梦确实不道德。她一时不敢说话,怕把她惹毛了,以后自己真要死了没人治。

    待母女二人回过精气神后,竹知雪在床榻旁坐了下来,脚前的炭盆炙烤着她面前的空气,从她的角度稍稍扭曲了床榻上两人的面容。

    “不知夫人在我府外长跪所求何事?”

    许是她的语气有些严肃,吓着了孩子,女孩下意识躲进了母亲背后。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随后直起身。

    竹知雪对这动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知从何时起,人间便兴起了跪拜之风,起先是跪天地神灵,后来开始跪身负天命的天子,再到后来,权贵驯化起世人,从此人的膝盖便一寸寸地软了下去,跪天地,跪天子,跪祖宗,穷跪富,下跪上,让奴气一点点压倒了傲气。

    她虽对此不满,可到底没法改变世人,于是只能改变身边人。

    “不必了。”竹知雪一把扣住她的胳膊,扶她坐下,“夫人如何称呼?”

    “曹……曹氏……”她一时被竹知雪身上那被沙场血气磨砺出来的肃杀气质所震慑住,说话有些不利索。

    “夫人姓曹?”竹知雪并非不知嫁人后的女子多冠夫家姓,但她不喜这般称呼人,并且总感觉这样的称呼会抹杀了人身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但她似乎误会了,顿时变得更怯懦,一双眼盈起泪,低下头去,小声回答:“妾身姓王,将军唤我秀君便好。”

    竹知雪察觉到她眼中的泪光,意识到自己可能吓到她了,于是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微笑,只是看起来十分刻意,更不像好人了。

    她递过自己身上的帕子,柔声哄道:“秀君不必紧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王秀君接过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滴:“我知这请求有些过分,您想怎么把惩罚加在我身上都行,只是身为人母,实在是不忍让家中幼小命丧黄泉。将军可否高抬贵手,留下小女一命?”

    竹知雪想起昨天在牢里放的狠话,现在在带着病容、担惊受怕的母女二人面前却怎么都开不了口。她沉默许久,最终叹息一声:“我……会向陛下求情。”

    此时,任青接到礼官的传诏,步履匆匆赶到厢房外,见里面还没结束,于是望向竹知雪,无声催促。竹知雪接到她的眼神,向任青颔首。

    王秀君闻言喜极而泣,连忙拉着女儿向她磕头,却被她再次拦了下来。她起身道:“二位且在府上好生休养,等我消息。”

    进宫路上,竹知雪心乱如麻,过往所信服的一切在此刻被现实推翻,她本以为,所谓律法铁条是为平天下不平之事,鸣天下难鸣之冤而著就,是国之权衡,是民之重器,可现在看来,法本就是不公平的。

    心生歹念,倒戈栽赃之举是曹咏思所为,看王秀君的样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干不出怂恿曹咏思帮焦正平的事,更别说能和这件事扯上什么关系。

    可为什么按律法,曹咏思需被株连九族,牵连全然无辜的王秀君母女?

    为什么会有一人通敌罪罚九族的律法?这种法凭什么能决定人的生死?

    马车压过积雪,停在宫门外。竹知雪掀开车帘,眼前深灰色宫墙伫立在雪地之上,巍峨高耸,铜漆的深色宫门紧闭,朝中文武大员咸集于此。

    她来得不算早,此时宫门口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时辰到,宫门大开,礼官引群臣步行至未央宫。大殿上,十八龙柱雕饰祥云,通刷朱丹,装缀金玉。殿内分列文武两席,百官依品级入座。

    “天子到。”礼官长唱一声,文武朝臣跪伏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在朝贺声中登上大殿上的龙椅,落座后才缓缓开口:“平身。”

    众人这才起身,跪坐席上。

    “今日诏诸位前来是为断安国侯被构陷通敌叛国一案。”他摆手,令徐公公呈上证据,“江爱卿,你来。”

    江淮霁应声出列,先梳理了一遍构陷方提供的证据,而后配合着搜罗来的竹知雪近年来上书后留下来的文书,以及一份众所皆知的私人信件——她在醉仙楼留下的那片红绸,来论证所谓的通敌信件为假。

    “刚直之人怎能写出自轻自贱之诗?能喊出如此侠肝义胆之词的人怎会昏了头去与敌国勾结?”

    竹知雪再次被攻击,脚趾蜷曲,不忍卒闻。

    “江大人如何笃定?”坐在文官列中段的人站起身,出列,“上书公文可请府中幕僚代笔,侠肝义胆之人也的确不会外通敌国,只是世人皆谓‘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若是安国侯因情爱而昏了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吧。”

    “老匹夫!”竟敢如此折辱她。竹知雪咒骂一句,当即要在朝堂上炸膛。她刚想站起来,却被身旁的二皇子扯住。

    “?”小表弟,你要干啥?

    竹知雪的目光从被他紧拽着的袖子移到他黑沉的眼睛,只见他侧脸,眸子转向后方。

    她顺着望去,身后执笔的史官正埋头奋笔疾书。

    “人言可畏,史官面前,当谨言慎行,勿僭越职权。”他压着嗓音,听起来却并不低沉,透着清溪般的纯澈感,“更何况,自辩通常难服众,将军不妨信一回江大人的能耐。”

    竹知雪按捺下要揍那老匹夫的心。

    “王大人言之凿凿可有证据证明竹将军对帝国将领心生情愫?可能证明文书是幕僚代笔所作?”江淮霁长身玉立,正视前方,甚至没给他一个眼神,接着辩言,“信中言论并非出自竹将军之手,此为证一,其二是信件用纸与西南纸市售纸情况无法相应。”

    他拿出纸铺掌柜的证词以及下属搜罗来的西南纸市售卖纸类:“通敌信件所用的萱草纸在西南并无售卖之处,竹将军又从何写起?”

    “是萱草纸没错。”证据流传到明经博士时,他拎起纸张闻了闻,又查看起细节处,辨别片刻后下定了结论。

    “鸦茶质子之言更不可信,至于监军御史所言有关竹将军擅自斩杀边军将领之言更是无稽之谈,曹咏思昨日已承认自己受他人指使而诬陷竹将军,以上是他的供词。”江淮霁最后问,“因此,廷尉寺断定竹将军并无通敌叛国之嫌,诸位可有疑议?”

    铁证当前,在座的无一人出声,最后朝堂审案,在案子依旧有疑点的情况下出了结局,让竹知雪得以提前官复原职。

    曹咏思受何人指使,丞相党皆心知肚明,再深挖下去恐怕祸临己身。竹知雪明面上是皇帝的人,皇帝党自然对这判决没什么意见,而太子为避嫌,亦没有出声。

    可二皇子党与焦党交手多年,在此刻却安静如鸡,居然也没深究曹咏思究竟是因何而受何人指使。

    竹知雪暗暗瞥了眼二皇子,却不想这一眼就对上他笑眯眯的眼睛。

    竹知雪:……

    看来是为了向她示好,故意让步了?

    “都没有异议?”皇帝环视一周,见没人站出来,下达判决,“既然如此,那这几位便都按律查办,废相、御史大夫查证不严,流放虎息州,曹咏思以讹言诬告朝廷重臣通敌叛国,当反坐罪果,诛杀九族。

    “诸位意下如何?”

    太子这才出来猫哭耗子:“父皇,儿臣以为,焦正平虽然有罪,可他连同御史大人检举竹将军也只是出于爱国之情,本意不坏,不如从轻发落。”

    “此言差矣,”二皇子站出来,“他们若真心怀爱国之情那便不该在没查明罪证之时便朝大梁肱骨之臣发难,寒了真正为大梁付出的将士们的心。”

    “从轻发落,难免助长构陷朝臣之风,届时,今日你们参他通敌叛国,明日他们参你走私火器,反正大家都是为国除害,只不过少了点证据。”

    那成什么了?是个皇帝都忍不了。

    果然,二皇子话落后,皇帝黑着脸呵斥:“放肆,大梁百姓供你们入朝是为了治理家国,不是为了让你们拉帮结派,互相攻讦!”

    “这几人皆按律处刑,不必再议!”

    这回,群臣为了自保再没人敢为焦正平说话。

    江淮霁却在此时站出来:“陛下,西南一案以及鸦茶质子之死恐与焦正平有关,臣恳请暂缓对焦正平的刑罚,待其余几案破获后再论罪不迟。”

    皇帝沉吟片刻,同意了,随后问:“众卿可还有其他要事上奏?”

    “陛下,臣有异议。”竹知雪定下心神,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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