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花厅,月洗高梧,一片静谧。
木雕花鸟们蜷缩在宽大的廊檐上,静静窥着内里。殊不知,厅里的十二把椅子亦眺望着夜空。
双烛摇曳,中首一张高几上设瓶炉三事。
一鼎三足双头麒麟炉中香蔼馥馥,两股白烟悠悠绕绕。
云饮休拿着香箸,将一小块几近透明的犀角夹入炉中。
未几,兽炉开始忘情地吞吐大量烟体。
慢慢苏醒的沉香与白檀散发着冷意,争先恐后涌出了花厅,奔向天际。
幽冥之境如水渊,深不可测。
云饮休稳坐高几之后,垂眸等待。
一只女鬼忽地拨开迷烟,从雾中现身,正是王悦儿。
她弯腰拢住云饮休,与她耳边轻语:“傅槊办好了,有此椅,阴魄必不能损伤阳魂。”
云饮休舒了口气:“来了。”
花厅腾云驾雾,淹没在一片青蓝之中,一人飘然而至。
“云老板?”
旁边的椅子坐了一人,女子三十左右,风姿绰约,柳叶弯眉一蹙,便有九分泼辣。
她隐隐不安,但还是冲云饮休点了点头。
“叶夫人,开始吧。”
云饮休颔首起身,广袖轻拂。
满室氤氲呼吸间分裂消散,烛花噼啪,室内的十二把椅子已然盈盈。
九个死去的夫君深情地凝望着云饮休身旁的叶红樱。
终是那六君和年纪最小的九君哭出声来。
“娘子,你终于肯见我们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哇……”
“樱娘,你这个负心女……”
一时间座中相泣,叶红樱也有了几丝泪意。
云饮休拍桌而起,室内恢复寂静。
“吾名云饮休,今次燃犀照幽,仅为了在座各位打开心结。”
她将那调人腰牌高悬半空,晃悠悠飞起一周。众人没有异议,她才收回怀中。
“天不老,情难绝。郎君们相思不改,但终究阴阳相隔。叶夫人青春少艾,诸位岂忍心看她后半生孤单寂寞?不如就此罢休,毋再干涉婚嫁。”
长君见此阴沉沉开口了:“自然是不忍心。我们不能还阳,已打定主意,让樱儿同我们一起入居冥间。”
叶红樱冷哼,偏头骂道:“我早知道你们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要不是为了这所谓的体面,见你们一面我都怕折寿。”
一石激起千层浪,花厅霎时变成了无硝烟的战场。
男人们开始发疯,有声嘶力竭哭喊的,有互相对吼指责的。
“娘子,你舍得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六君惊诧捂嘴,肩膀瑟瑟,那叫一个委屈:“我们为了守着你,都没有投胎啊——”
叶红樱直接扭头和云饮休道:“你看看,又来了。”
叶夫人和外人这一叹,那些人又是一顿哭诉,眼看着就要扑上来,贴身上前和叶红樱“解释”,王悦儿赶忙护在夫人身前。
“嗡——”
数个光幕立现,如同一堵墙挡在了九个男鬼身前。
长君不悦开口:“樱儿,你安置法阵,是怕我等加害于你?”
叶红樱不语,肩膀沉了下去。
王悦儿“嘁”了一声,为叶夫人打抱不平。
“都是阴间的死鬼你装什么蒜?你惊她一下,轻则缠绵病榻,重则生魂离体。到时候你们一哄而上将她拘了,可不皆大欢喜?”
云饮休听得爽翻了,暗暗给王悦儿竖了个大拇指,特聘调解助手不是浪得虚名!
云饮休趁热打铁,庄重地往空中抛了一道法咒。
金光四射,悬浮于正中央,正是真言咒。
“各位,此乃真言咒。从此刻开始,谨言慎行。”
令人捧腹的是,放才还委屈得要掀翻屋顶的男人们规规矩矩地闭口不言了。
叶红樱发笑,这就是她曾经结合的男人们。
云饮休适时提醒:“夫人,请畅所欲言。”她郑重地看向叶红樱,“从前未说出口的,默默咽下的,都要让他们听到。”
“好。“叶红樱答应起身,她登时眼圈发红,呼吸变得急促。
肚子里积攒的委屈和苦水,在往日中怎么也倒不尽。今日,就让她说个痛快。
就先拿这个最爱哭哭啼啼的开刀!
“六君你入府时,我是怎么安顿你爹和你长姐的?他们的铺子我起码添置了一半,你死了我可有登门要回产业?”
“我爹没——”真言咒震出一道金光,六君忙噤了声。
叶红樱又看向二君和三君:“你俩一个同我过了一年,一个同我过了半年。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园子里的果树你们追过一次肥,还是修过一次枝?”
二君和三君低头。
叶红樱还没开始责备,七君抢先道:“娘子,我尚在人世时为果园跑了不少生意,自认无可指摘。”
“是啊,钱赚得不少。”
然而下一刻叶红樱直接指着鼻子,气得直抖。
“你酒后向合作的东家们吹嘘自己独揽一面就罢了,竟然还想着纳妾!南夏王朝还没覆灭呐,你就上赶着行北虞的风俗了?”
云饮休和王悦儿狠狠翻了这个七君一眼。
叶红樱哽咽,硬是把下面的话顺出。
“伴我长大的丫鬟,果园里干了七八年的女工,缘你吃人家豆腐,一个个都不干了。她们跟了我那么久哇,风里来雨里去——”
叶红樱嘴唇都在颤。
“就因为你这个杀千刀的,葬送了我和别人的情谊,你真该死啊!”
“还有你!”叶红樱狠狠朝向缩如鹌鹑的九君。
“你年纪最小,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
九君盯着地上,嘴里却不服。
他喃喃辩驳:“是你祖父死之前同我父亲母亲提聘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叶红樱嗤笑,眼中鄙夷,一指空中金咒。
“你敢在真言咒下发誓,从来不曾动过一丝外心邪念吗?我祖父过世之后,你有没有哄我去吸食那致人成瘾的阿芙蓉,好独揽果园,吞并家业?”
九君避而不应,叶红樱直接恨得大吼:“你发誓啊,发誓啊!”
九君经这么一吓,哇地大哭:“我错了,娘子……是我居心不良……”
云饮休和王悦儿倒吸一口凉气。前者急忙关切询问,却被叶红樱按下把脉的手。
叶红樱退后几步,倚在了云饮休的扶手上,摇头:“他蠢钝如猪,被人骗了,买的是假货。”
云饮休这才放心。
骂完该骂的,叶红樱转向剩下那四位。
“八君,你本是游侠,大陆辽阔,当有你的印记。可惜,你为了我,安于此处。”
八君默默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只道:“红樱,莫哭。”
他这一声劝,到叫叶红樱再也憋不住,泪如泉涌。
“五君。”
这是个书生。
叶红樱抹泪,“我赠你盘缠赴京赶考时,并未抱有侥幸心理,作什么状元夫人。但你为我题的诗文曲词,我都好好留着。”
这人掩面啜泣。
叶红樱转向四君。
“你我相伴最久,园中贡品每次都是你亲自送镖,一走就是几十里,辗转水陆,还要掐着时间,怕果子变质。”
她的泪怎么也擦不干。
“你风雨兼程,总磨得一脚血泡。给你买了那么多双好靴子,怎么就是不穿啊……”
叶红樱不忍再说,直到他去世,她才从床底翻出崭新的一双又一双来。
镖师欲走前为她擦泪,却又不能,讪讪笑了,带有哭腔。
“娘子亲手缝的,我舍不得……”
叶红樱愤愤瘪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傻子,那是买的,我骗你你就信啊……”
还剩最后一个人,长君。
叶红樱抹了一把眼泪,缓和了一下情绪。
“云老板,你知我为何有九个丈夫吗?”
云饮休摇头。
在来的路上,大家讨论过。
猜测叶夫人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还是所谓的“克夫命。”
云饮休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故事,并不需要太多逻辑。
男的,死就死了,与叶夫人有何关系?
从云饮休的视角出发,叶红樱和真言咒几乎持平,她开口了。
“爹早死,娘改嫁。我十五接手这片山,从一个庄稼人做起!日日夜夜,弯腰曲背,到十八岁就再也没长高。”
叶红樱很矮,这是她的遗憾。
“我今年三十岁。”
叶红樱比出三根手指。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打出了名堂。”
她自豪油然,扬眉吐气中禁不住哽咽。
“荆棘樱桃特供官员贵族,甚至摆到宫宴。但是,我还是得不到认可,不仅我祖父,还包括整个上庸郡——”
叶红樱语调又突地降下来,像坠入深谷。
“因为他们看不起女子……”
她笑了,这笑被苦水浸泡了三十年。
她仰天大喊:
“因为我是女子。”
一浪高过一浪。
“因为我是个女子!”
她一字一句,脖子青筋暴起,这是一个愤怒的女人该有的权利。
“所以即使我是这果园的主人,爷爷也要为我配个男人,直到他弥留之际,还在叮嘱我。”
叶祖父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紧紧抓着孙女的手,万千感慨中,还是惋惜她不是个男孙。
“红樱啊,女子本弱,你得找个丈夫啊,切记……入赘亦可……”
聪明的人有时候只能充当傻子。
叶红樱知道,她的樱桃园再出名,人们熟知的,还是她那桩桩件件的风流韵事。
无人关心她是个成功的果农,无人知道她改良了灌溉技术,合作研发了驱鸟的法阵。
任凭她作出天大的成绩,生前死后,人们都只愿猎奇、咀嚼她的桃色情事。
“女子自被我们消遣,这世上可崇拜捧高的另有他人。”
叶红樱步伐缓慢但又坚定,她来到长君面前,热泪滚落。
“你我少年夫妻。”
长君笑了,他就知道红樱不会忘记他这个原配。他可是叶老祖父亲自定下的公子,书香门第,清清白白。
然而,叶红樱接下来的话,彻底搅毁了他心中期许。
“可我不爱你,从头至尾。”
叶红樱一字一句,身子都在抖。但她不敢停歇,发泄着自己心中冤屈。
“你下葬那天,你不知我有多高兴。我终于不用再见你这张脸了。”
叶红樱回忆起那一晌贪欢,双目炯炯。
“我养活了整个叶府。而你,自称主君,日日以礼节压人。要我跪地奉茶,站立布菜,服侍公婆——你死得好哇,好哇!”
叶红樱捶地大笑。
这是一个妇人最恶毒的诅咒。她宁愿守寡,也不要同自己做夫妻。
长君从椅子上跳起来,眉毛倒竖,气得破口大骂:
“叶红樱,你违背伦常!夫为妻纲,根深蒂固,南夏女帝统治了两百年,都不能邪化百姓,堪堪废除了一个纳妾制!你睁开眼看看,谁家女儿不是顺从自己的夫君,休谈什么爱与不爱——”
“我呸!我叶红樱就是要说,我不爱你!我不要做你的妻子,我是我自己!”
叶红樱无比畅快,她看着原配的丑态,乐得前仰后合,泪水决堤。
长君惨淡,面色萎黄。
“不可饶恕。”
“不可饶恕。”
他周身钻出紫黑色气的怨气,像章鱼的触手,企图分解光幕的阻挡。
叶红樱呆站着,一时失神。
“悦儿!”
旁观已久的云饮休终于出声。
王悦儿飞身将叶红樱带回高几之后,云饮休对这群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
“滚吧。”
云饮休快递挥袖,那只香炉便滚翻在地,香灰撒了一地。
九鬼旋即原地消失,退回了幽冥之地。
蜡烛燃尽,花厅晦暗,独月光怜惜,洒进清辉。
王悦儿摸了摸叶红樱的肩膀,安慰道:“夫人,他们走了。”
叶红樱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她用衣袖擦来擦去,闷声掩面。
“这泪,怎么也流不尽啊……”
王悦儿环住了她,云饮休搂住她俩。
三个女人都没有说话,亦无需说话。
因为她们知道,彼此的泪水早已打湿衣襟。
这一生流不尽的泪,原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