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山是清远镇制造厂职工子弟小学的老师，这几天他总是接到莫名其妙的夸奖。
起初听到熟人夸他重视教育，他也就笑笑，毕竟他是老师，有这样的言论并不奇怪。
直到有天下午，他无意听到家属院的人议论王惠。
“听说王惠为了小纪的学习还专门让她跟王伟一起去跟杜老太太的孙子学习呢。”
旁边传来沉重的唏嘘声：“王伟去我能理解，毕竟那小子英语倒数第一，被他妈追着满家属院跑的事大家都知道，去补补课也挺好。只是小纪这孩子不是不受王惠待见吗？”
伴随着唏嘘的还有质疑声：“我可真没看出来，王惠那人能有这么好心？”
“谁知道呢！”
纪云山把身体往墙角的暗处又移了移，生怕议论王惠的那几人发现他。
“都不要瞎猜了，我听我家孩子说，应该是纪老师的意思，毕竟他是个老师，重视孩子的教育很正常，这可不是王惠说几句就能改变的。”
说这话的人纪云山非常熟悉，这是他们班学生的家长，他摸了把头上的虚汗，心里下定决心，就算王惠闹，也绝不能让纪羽书离开杜老太太家。
这无关别的，只是因为一个男人的颜面。
因为纪云山从中周旋，纪羽书终于可以安心地留在杜尧奶奶家店里干活。
他们不知道是，这一切归功于一个人。而一手促成这件事的人正围着火炉扒拉着刚烤好的烤红薯。
“杜尧，你说的那办法真好用，就连我爸回家都特地问我，纪羽书是不是跟我在你这学习呢。”王伟握着杜尧的游戏机，一边玩一边兴奋地跟杜尧分享这几天的见闻。
虽然当初杜尧放出这些消息，是为了让纪云山管管王惠，却没想到这么好用，纪羽书来小卖部帮忙的这几天，王惠根本不发一言，只有老姐妹聊到这方面，她才会打蛇随杆上，夸一句自己多么通情达理。
“杜哥，你在笑什么？阴恻恻的好可怕。”王伟缩缩脖子去够盘中剥好的红薯。
就在王伟即将碰到红薯时，一只无情的铁手带着劲风袭来，一巴掌拍在王伟手背。
“哎呦！”王伟疼得叫出声，就连在外屋招待客人的纪羽书都被两人惊动，频频回头看来。
杜尧扬起手，透过两屋之间的小窗，给纪羽书打了个手势，告诉她他们在闹着玩。
见杜尧毫无愧意，且第一时间不关心自己，反倒跟外面那个小丫头眉来眼去，王伟夺过刚才没能拿到的红薯，一把塞进嘴里，那架势仿佛把红薯当成了杜尧。
纪羽书忙完，掀开厚重的门帘从外屋进门。
一个热腾腾的红薯出现眼前，还贴心地在尾部给她裹了一张纸。
纪羽书刚想道谢，一道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杜尧把红薯朝她身前递了递，朝她比划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匆匆离开。
纪羽书望着杜尧的背影，陷入沉思，刚刚他离开前，看她的那一眼别有深意，难道那通电话和她有关系？
电话是贺亮爸爸打来的，主要是想询问杜尧关于案件的一些事。
贺亮当时只跟贺警官说朋友好像看到了他们最近追查的那个孩子，贺警官当时正被失踪案弄得焦头烂额，一丁点儿线索都不会放过，所以也没想很多，直接联系那边的好哥们，帮他连夜走访。
现在犯人被抓，失踪案中的大部分孩子也被找到了，贺警官即将离开清泉镇，想起那个给他线索的人，便打了个电话想当面道谢，顺便再问点跟向荣裁衣店有关的事情。
杜尧站在东墙头的阳光下静静听着，其实说实话，杜尧从来没有见过贺亮父亲正在寻找的那个小孩。
他只是……
只是比别人多经历了一遍同样的事，因为，他是从十五年后回来的。
而且巧的是，当年的举报电话也是他打的，不过，电话内容和电话对象却大不相同。
那时，临近过年，杜尧打算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给杜奶奶买一身新衣服。这时候，传闻全国都有分店的向荣裁衣店就变成了杜尧的不二人选。
杜尧在老板热情招待下，给杜奶奶买了件当时最时兴的羽绒服，老板再三跟他保证衣服是鹅绒填充，可还不等他把衣服送出去，衣服缝合处就脱线了，里面是一团团棉花。
他气不过拿着小票去向荣裁衣店找老板理论，结果老板不认账，当着他的面直接把小票撕了，让人把他赶出了店，甚至还用报警威胁他。
倘若他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小子，也许就真被她唬住了，可那些年他跟着父母辗转各地，有些同龄人不懂的道理，他早就明白。
既然老板用报警威胁他，他索性成全了她。
他先给工商局打了个电话，随后又给消防部门打了个电话，反正能想到的举报方式他都尝试了一遍。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处理结果却是出现在早间新闻。
因为他的举报电话，各方出动，最终发现向荣裁衣店做着违法犯罪的事情，并一举拿下。
也就是那时候他才知道，那家店是犯罪团伙的据点。
贺警官邀请的话还在耳边，杜尧收回思绪，拒绝了贺警官：“贺警官，如果你要和我聊案件的事情，我只能说抱歉，我没有更多信息提供给你，而且我只是个学生。”
“……我害怕。”他语气惶恐，面上却十分冷淡。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杜尧知道，贺警官会明白他的顾虑。
果不其然，沉默过后，贺警官说：“好，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报信这件事说出去的。”
“谢谢贺警官。”
挂断电话，杜尧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他不是不想配合警方调查，他害怕说多错多，毕竟这次他跟向荣裁衣店没有任何交集，而且他知道就算这次他不帮贺警官，他们也会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将犯罪人员绳之以法。
回到屋内，杜尧掀开门帘，正正对上抢夺纪羽书画本的王伟。他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望着王伟。
杜尧本就比王伟高，再加上他独属于学霸的慑人气息，王伟这个小学渣只得缩起脖子，当个弱小可怜的鹌鹑。
四周安静下来，杜尧叹气：“王伟，你再欺负纪羽书，我就跟你妈说，你天天在我家打游戏。”
刚写完三张卷子，才摸到游戏机一会儿的王伟不满杜尧的处理办法，他抱怨道：“杜尧你偏心，每次我和纪羽书一闹，你就骂我！”
眼见纪羽书又因为王伟的话变得局促起来，杜尧又从王伟右手夺过游戏机：“我偏心是吧？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偏心。”
杜尧从桌边取来三张卷子扔在王伟面前：“今天做完，不做完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在阿姨面前胡言乱语。”
王伟在脑中过了一遍他妈发现他篡改成绩，满院子追着他改的画面，顿时熄火。
他恶狠狠地把卷子摆在自己面前，拿起笔大力的往卷子上写字，嘴里还不忘小声埋怨杜尧：“重色轻友。”
杜尧对王伟的埋怨不甚在意，他把抢过来的漫画书递给纪羽书：“不用理会他。”
这几天诸如此类的事实在太多，纪羽书不伸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盯着杜尧看。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杜尧抬手摸脸，什么都没摸到。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领成绩那天她就想问了。
平常见面也不打招呼的人，怎么突然改性了，拦住她，说一通乱七八糟的话，又帮助她……
起初她也以为，杜尧跟之前给过她善意的同学一样。
她记得上上个学期，清远镇下了一场暴雪，脚粘着雪渣，到哪都不方便。偏巧他们学校教学楼的地板还都是由瓷砖铺成的，稍不留神就会被放倒。
那天正值周三，正是学校一周一次大扫除的日子，靠近教学楼门口的班级为了应付检查，用水将学生带进楼道的残雪冲洗干净。
门口本就没有铺蹭雪的地毯，这一弄，楼道直接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再加上打滑的地板，简直就是炼狱之路。
纪羽书与同学从外面扫雪回来，冷不防踩在湿滑的地面上，个个都被吓得惊叫出声。
不过他们还好，一个搀扶一个，不至于滑倒。但纪羽书……没有人会想碰她。
地面实在太滑了，纪羽书就算抓着门把手，也无法与脚下的冰对抗。
手中的扫把与地面的夹角越来越小，纪羽书脚下一滑，直接摔躺在地面。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围在她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帮帮她。
纪羽书感觉自己的尾椎骨都要裂了，手肘处也火辣辣的疼，她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可还不等她站起来，地板上的冰又继续作妖。
纪羽书就在滑倒和站起来之间反复横跳。
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顺着手的方向看去，伸出援手的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瘦瘦的很漂亮的女生。
“我帮你。”女孩一手抓着楼梯扶手，一手摊开在纪羽书面前。
纪羽书被地面的冰折腾的实在没办法，急需一个助力，她没有犹豫很久，握紧女孩的手，借着力道站了起来。
“……谢谢你。”纪羽书真的很感激女孩，要不是她，她还不知道要在这个人人都要经过的地方爬多久呢。
女孩摆摆手，脚步轻快地爬上楼梯，笑容灿烂地回头：“小事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没有了热闹，围在教学楼门口的人也都作鸟兽散。
女孩虽说没事，但纪羽书却把这件事深深刻在了心里。她打听到女孩的班级，赶在上课前，她特地去实验楼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瓶热牛奶，专程上楼找她，想要表示感谢。
可是到了他们班，纪羽书并没有找到那个帮助过自己的女孩，她抓了个人来问，得到女孩去卫生间的消息。
她又捂着牛奶往卫生间走。
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妍妍，你就算为了吸引林大班长的注意，也不该去帮那个扫把星吧，别一不小心染上了霉运。”
“要不是李永说林班长喜欢善良的女孩，我至于这样？当时他就站在人群中，多好的一个机会，我不得好好把握？”
“可是……”女孩还想再劝劝，就被人出声打断。
“别可是了，再来点肥皂，快！”
“哦哦哦，是得好好洗洗手。”
纪羽书与她们一墙之隔，靠在冰冷的墙上。她想，拥有灿烂微笑的不一定是天使，也有可能是恶魔。
所以，当杜尧第一次帮她时，她会下意识地怀疑，怀疑他和以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
一样的……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