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安虽然也害怕下岗,但他是实验中学项目的总负责人,下岗应该不会轮到他,直到他坐在汪总对面,听他说着让人脑袋嗡嗡作响的话时,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呆了五年的厂子要抛弃自己了。
面对下岗,没人会有好脾气,但为了已经安稳下来的生活,纪安还是放低姿态问:“汪总,实验中学的项目还没结束,你让我这个时候下岗,项目怎么办?”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汪总端起茶缸,轻轻吹动水面飘着茶叶,嘬了一口,不甚在意地说,“会有人替代你继续完成。”
“可是汪总,那个项目一直是我在跟进!”自己的成果要被别人拿走,纪安不甘心地拍响桌子,情绪十分激动。
仿佛在跟纪安比谁的力气大,汪总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给谁甩脸子呢!反正你早就有要走的心,腾个位置给更需要的人又怎么了。”
“什么?”纪安懵了,他什么时候说要走?
“还在装。”汪总摇头嗤笑,“昨天赵立在我这又骂又摔,怎么,现在又不认了?你不早跟他商量好了要去南方挣钱吗?”
“我可是在帮你啊,纪安!”
去南方?
纪安突然想起之前和赵立的对话,但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也被下岗了的话,因果顺序搞反了啊!
“我……”
纪安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怎么辩解,他也没想到平常对领导唯命是从的赵立,有一天会“掀桌子”。那天他满脑子都是徐大的事,完全没考虑过赵立会把这种私下闲聊的事情放到表面大肆宣传。
看纪安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汪总插着手,姿态傲慢:“我倒要瞧瞧你和赵立去南方能赚到什么大钱。”
纪安也没什么好说的,照汪总的这个态度,他就算从窗户跳下去,都不会改变结局。
“我知道了。”
生怕纪安还赖在工位上,汪总在纪安离开前特意交代:“你也不用做什么交接了,接替你位置的人等会就来,你把图纸留下就可以走了。”
看汪总这么迫不及待,纪安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这是撞上枪口,给人腾位置呢!
纪安没有回头,“砰”地甩上门径直离开。
——
上了一天课,纪羽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清远镇。
在回家的路上,她在脑中预想了无数种绕回家的方法,可当站在自家门口时,她有些不确定了——自己这是回家了,还是没回?
正值下班,堵门的人不应该更多吗?明明中午还聚集了一大群人,这才几个小时,人就没了?
纪羽书推开大门往里走,偌大的院子,没有一点响声,以往这个点,家中早已起了炉灶,饭香四溢,再往近处走还能听见纪安和段文颖的说话声。
今天竟连最寻常的说话声都听不见,纪羽书有些不安,脚下的步子也不由放快。
她先去厨房找了一圈,最后才掀开门帘进了主屋。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纪羽书摸索着墙壁,找到灯绳将灯拽亮。
头顶的白炽灯猛地亮起,灯光晃眼,纪羽书一时没能睁开眼。等完全适应后,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愕然呆立,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哭了?”
可能是陷在自己的情绪里,直到灯光亮起,纪安和段文颖才发现纪羽书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段文颖快速拭去脸上的泪水,起身欲往外走:“饿了吧,我去做饭。”
“婶婶,我不饿。”纪羽书伸手,一把拽住段文颖,阻止她离开。
纪羽书低着头神情落寞地问:“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吗?我以为一家人就是要同舟共济,无论好事坏事都会一起承担。”
她自嘲一笑:“呵,我终究是个外人。”
“不是……”段文颖急急出声否认,“不是这样的!”
纪羽书当然知道,父母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如果她不这样说,他们就会以保护之名继续瞒着她,到最后她就算想补救也来不及了。
她一脸倔强地盯着沙发上垂头坐着的男人,一声不吭。
纪安叹了口气,强行挺起佝偻着的背:“算了,文颖。鱼儿也不小了,没必要瞒着她,她说的对,家人就是要荣辱与共。”
段文颖攥紧拳头,随后又无力地松开,像是妥协又像是不甘。
“我下岗了。”
话从纪安口中吐出,极轻,像是飘在空中的羽毛,却把纪羽书震得头晕目眩。
“下岗!怎么可能?你不应该会下岗!”
纪羽书控制不住地低喃,段文颖瞧她精神状态不太对,果断抱住她,并且狠狠剜了一眼沙发上的纪安。
“鱼儿,你别害怕,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我也学老杜家盘个店做个体户。”纪安也上前安慰。
可纪羽书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抓着他的袖子还在不停追问:“你在骗我吗?制造厂里很多大项目不都是由你负责吗?怎么会说下就下?”
纪安脸上露出苦涩,转头用沉默回答纪羽书的问题。
纪羽书卸了劲,滑坐在地上,过去的记忆告诉她无论是纪安还是段文颖都没有下过岗,所以进来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下岗!
可为什么记忆会跟现实产生偏差,如果纪安真下岗了,那他未来几年又为何一直待在制造厂?
因为知道未来发展,纪羽书并没觉得下岗有多可怕,毕竟以纪安的水平,到哪都是块宝,让她恐惧的是记忆“在撒谎”。
或许之后会有反转,纪羽书不断说服自己。
然而她还没等到反转,风雨就猝不及防地飘入她家。
清远镇不算大,风言风语用不了一天便能传遍整个镇子。纪安早上刚被下岗,下午堵门的人就都不见了。
纪羽书原以为王惠会在得知消息后,立马赶来找纪安问个明白。却不料她一反常态,只在得到消息当晚打了一通电话了解情况。
事出反常必有妖,纪羽书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不过,她现下也无法思考王惠会做些什么。
经过几天的思考,纪羽书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若是记忆真出现了漏洞,她可以顺势而为,让父母从此离开清远镇,或许这样就能避免那场祸事发生。
说干就干,这两周她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图书馆里查找近两年的报纸,再结合已有的信息,为纪安他们规划更好的出路。
纪羽书一人坐在宽而长的阅览桌前拿着报纸查找有用信息,钢笔与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图书馆尤为明显。
她目前所读的高中是在清泉镇,是几个乡镇唯一的高中,为了能赶在纪安之前安排好一切,纪羽书已经连着好几天中午没有回家了。
虽然现在到处都是下岗的工人,但纪羽书知道,有些地方在不久后会一扫贫穷。而且,现在沿海城市有不少外企,私企也如雨后春笋,像他爹这样的人才放在哪里都是众人争抢的。
纪羽书在笔记本上记下近些年发展快速的城市,然后再找出承接该地区城市规划的公司或部门,将纪安的手稿加上水印打出来包装好后,只等下午课间操溜出校门,邮寄出去。
广撒网,总能抓到一两条鱼。
做完一切,已经快两点半了,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课,物理老师很不喜欢学生迟到,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纪羽书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往教学楼跑。
还算幸运,她在物理老师前一脚踏进了教室。
下午两节课纪羽书都安安静静地趴在课桌上写自己的计划,常听别人说学校是象牙塔、是乌托邦,她现在倒觉得一点也没错。毕竟外面都闹破天了,学校还是照常上课下课,甚至还要招聘老师。
煎熬的物理课总算过去,课间十分钟,前桌看纪羽书一直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出于好意问:“纪鱼,你要不要去上厕所,也许换个环境,思路就打开了。”
纪羽书猛地抬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前桌的名字,应该是叫方婉。
她知道方婉误会了。不过,也没必要解释,她合上本子点头:“好啊,走吧。”
十分钟的时间,足以让学生跨越好几个楼找厕所。
一层至少有四个班级,每到下课,抢占坑位就变成了实验中学学生的必备技能,纪羽书她们出教室的晚,到达时,厕所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两人无奈,只好去人流稀少的实验楼找厕所。
实验中学下午一般没有实验课,是以实验楼中并没多少人,两人各自找了个隔间进去。
厕所是谣言发酵地的含金量还在不断攀升,纪羽书她们才进厕所隔间没多久,两个聊着八卦的人就走了进来。
巧的是,她刚好认识其中一个——赵雪亭,赵立的侄女。
他们在家属院曾碰到过几回,还说过话。
“那你叔叔好惨,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唉,所以说做人不能太善良。”与赵雪亭一道过来的女孩搭腔道。
“可不,”赵雪亭啧啧嘴,“不过光如此,就连制造厂好些项目都是我叔叔帮他画的,最后好名声全变成了他的,现在他被制造厂辞退了,活该!”
纪羽书在隔间里越听越不对劲,与赵立交好的同事且最近下岗了的,似乎只有他爹。
以防误会人,纪羽书忍着不适又听了一会儿。
“啊~”跟着赵雪亭的女孩长叹一声,接着道,“怪不得我听李丽说新实验室的操作台一点都不好用,原来是因为你叔没有监工。”
李丽这人纪羽书知道,学校联赛队的,为了满足联赛队的训练需求,学校还破例将未投入使用的新实验室交给他们,让他们更好的备赛。
这下纪羽书全明白了,赵雪亭就是在向另一个女生编排自己父亲。平时看她和和气气的,没想到也会在背后说人小话,纪羽书猛地推开厕所隔间的门,走到赵雪亭面前。
“赵雪亭,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造谣一个创作者有代笔,你可真恶毒!”纪羽书本就给人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现在冷着脸,更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纪羽书看到赵雪亭往后退了几步,明显是被突然出现的自己吓到了。但看到她只有一个人时,赵雪亭又硬气起来了。
“是不是造谣,你心里清楚,不然怎么解释,我叔一离开,送来实验室的设备就出了问题。”有朋友在背后撑腰,赵雪亭越说越硬气。
纪羽书气笑了,真是空口说白话,要不是她翻看过纪安书房的手稿,她差点就要信以为真了。
“赵立与我小叔的离职时间不过相隔一天,我倒有些好奇,这个锅是怎么甩到我叔身上的,凡事讲求证据,希望你能拿出你叔参与设计的手稿。还有,我希望你知道,诽谤罪的刑事责任年龄是十六周岁,如果你还要继续造谣,我不介意在这期间为家里添点补贴,反正我叔也下岗了。”
在那个年代,像赵雪亭这种被家里保护很好的孩子,很少会接触到这些,所以当纪羽书说要用法律手段时,她立马慌了。
“我……好!就算我推测有误,但你们白眼狼倒打一耙,这总没错吧。”赵雪亭为了面子还在嘴硬。
纪羽书却没听懂赵雪亭在讲什么,白眼狼是什么鬼,她家何时受过赵立的恩惠。
“你在说什么?”
见纪羽书一脸茫然,赵雪亭仿若找回了主场,姿态都挺拔了不少:“我叔好心,看你小叔也下岗了,想带你小叔到南方挣钱,结果呢,你家人不仅不感恩,还上门找我叔他们闹,搞得像是我叔把你小叔弄下岗似的。”
纪羽书看赵雪亭言之凿凿的模样,一时拿不准,事情是否是这样的。这几天她忙着给纪安投简历,每天基本除了晚饭时间和家人打个照面外,不是窝在自己的房间就是学校和图书馆,确实不知道近些天清远镇发生了什么。
“找你们闹?什么时候的事?”
赵雪亭指着纪羽书对身边的女孩说:“呵,你瞧瞧,这时候又不告我了,是因为清楚知道自家都不是好人吗?”
纪羽书的耐心快要耗尽,伸手拍响卫生间隔间的门:“好好说话!”
赵雪亭被纪羽书的气势唬住,咬咬牙终是说道:“星期一下午,你奶奶不管不顾地冲到我叔家,说我叔让你叔丢了工作,我叔叔这么好心,还要被你奶奶说。”
纪羽书无奈闭上双眼,她就说王惠听到这个消息怎么会无动于衷,结果在这憋了个大的。不过,如果她耍无赖的举动能加速父母离开的进程,也算她功德无量。
上课铃在此时响起,站在赵雪亭身边的女孩焦急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下节是老班的课,赶紧走。”
就在她们迈出脚的前一秒,纪羽书挡在两人面前,她盯着赵雪亭一字一句道:“赵雪亭,别让我再听到你乱传播谣言,不然你知道后果。”
赵雪亭怒瞪纪羽书,随后拖着朋友不耐烦地应道:“知道了!”
等两人走后,另一个隔间的门被打开,方婉从里面走出来,她攥紧手中的纸巾,神态略显尴尬:“对不起,我,我……”
“这件事本来跟你也没有关系。”纪羽书语气平淡,她是真不在意方婉能否站出来,她们两人的关系本就不到互相出头的地步,“走吧,语文老师虽然好说话,但也不是没脾气。”
纪羽书原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但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直接将她打入冰窟。那时,她才知道万物皆有它的规则。
没有人,能轻而易举地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