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正旸的报复来得很快。
“我去!这个林亦……就是林亦姐吧?我有点脸盲,看起来是蛮像……”
自习课上,刘思予窝在桌子底下刷手机,突然看见社交媒体上爆了一条“天才画家为爱封笔,深陷抑郁多次割|腕”的热搜。短短五分钟内,又往上攀升了两位。
任有为愣住,笔下最后一个字飞出一截歪歪扭扭的尾巴。
刘思予把手机塞到他眼下,压低声音道:“难怪你不让我们提姐夫,原来他已经去世了!那我以前说的一些话岂不是挺混帐?完了完了,这样我今天怎么睡得着哇呜呜呜……”
屏幕上是一张林亦和周穆和大学时期的合影,画质不是很清晰,蒙了一层自然的柔光。
女孩齐肩中长发,穿着碎花的冰蓝色连衣裙,素面朝天,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她朝镜头笑得灿烂,头轻轻朝对方的肩膀歪着,将靠未靠。男孩的衣服似乎是情侣装,蓝、白色为主,干净清爽。他轻推金属框架的眼镜,小心翼翼地不将眼神落在她身上,但嘴角微微弯起,难掩愉悦。
发帖者显然是得到了许多一手资料,从他们在大学校园相识相知的故事,讲到林亦当今的精神状况,事无巨细。
主人公足够美好,故事的结局又足够惨烈,满足了大家过剩的同情心,帖子得以迅速发酵。
许是为了防止纠纷,发帖者没有发布过激信息,但在他有意无意地引导下,网友们自发po出了一些不太友好的内容。
有人上传了林亦被抬下救护车的照片,“天呐,之前在省三院门口拍到的,有人自|杀,血把担架都快染透了!大家帮我看看是不是林亦啊?”
“应该是!感觉轮廓一模一样!”
“妈耶,好狠的女人。这也太恋爱脑了吧?为了一个男人,命都不要了,对得起爸妈吗?”
“嘿嘿嘿我的关注点偏了。小姐姐腿好白,好涩……”
“建议还是不要发这些照片了吧!对当事人不太好。”
“神|经|病吧?干嘛发出来?吃饱撑的!”
虽然有几条评论在为林亦说话,但很快淹没在网暴的声浪中。
“什么时候的消息?”任有为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不觉将下唇咬破,铁锈味儿从触目惊心的照片中弥漫进口腔,又将他拉回了那个差点失去她的夜晚。
“得有一个多小时了。我这不是刚刚从老罗那儿把手机骗过来么!这会儿才看见,黄花菜都凉了。这谁发的啊,也太缺德了!”刘思予心有戚戚,“你说,亦姐看到了吗?不会出啥事儿吧?!”
刺啦——椅子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惹得同学纷纷侧目。
男孩夺门而出,迎面碰上正在走廊巡逻的老班。在他身边刮起了一阵旋风,险些将他手里的保温杯撞掉。
“诶诶,干什么去?”罗荣回过神来,只来得及冲他的背影大吼,“任有为,你敢逃学,明天叫家长过来!”
当然,第二天林副校长作为家长找上门的时候,罗荣只能点头哈腰将人一路送回办公室。这是后话。
一中高中部在市中心,距离龙湖金郡一期将近三十公里。
任有为要来了同桌的手机和支付密码,用二十几分钟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士之旅。
湖滨绿道风光秀丽,夕阳刚刚好落入水中,水波将光晕一圈一圈推开,将湖水染成了从棕橘到蓝黑的渐变色彩。
他在水天之间奋力奔跑的影子,被落日无限拉长。宽大的校服外套鼓动不止,装下了整个深秋的风。
如何进的大门,如何来到画室门口,他全然不知。
只知道,门外是他快要撕裂的呼吸声。门内是她最爱的德彪西,还有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画笔移动的沙沙声。
任有为撑着膝盖,靠着门缓缓坐下,轻轻地笑了。
没有来得及爆发的自责与愤怒,在此刻终于压过了恐惧。他伴着令人安心的《月光》奏鸣曲,细细翻看帖子,眼底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暗色。
如果说,周穆和让他学会了爱。那么,对林亦的爱让他学会了恨——一种在安静的蛰伏中致人于死地的,一种扎根于爱中的滔天恨意。
待林亦拎着洗笔桶走出画室时,夜已深了。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The number you dialed has been turned off. Please——”
“姐姐。”
她应声抬头,这才注意到家里多了一个人,笑容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喜,问道:“不是说这周开始恢复住校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一个人怎么回来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林亦是偏清冷的长相,当笑容褪去,总显得有些冷淡。
“没有什么事。是我突然发现有套卷子忘带了,回来取一趟。”任有为俯下身子,接过贴着可爱贴纸的不锈钢桶,递给她一杯热牛奶,“刚刚看你画得专注,就没打扰你。”
“小朋友,这样不对哦。再重要的画也没有人重要,下次回来直接敲门就好。”
画没有人重要,那画中的人也没有我重要吗?任有为不敢问,不想问,也自觉没资格问。
“好。”
他发觉自己盯着林亦触碰过牛奶的唇,似乎太久,撇过头去不敢再看。
林亦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手机上,“对了,刘思予又是怎么回事?傍晚的时候一下打了二十多个电话给我。但现在回拨过去,怎么都打不通。”
“他……”任有为大脑飞速运转,在考场上也不过如此了,“明天一中艺术节汇演,他可能想让你来看他演出。我明天拒绝他就行。”
“之前没听你说过呀?你有没有节目?”
笑容又回到嘴角,晃了一下他的眼睛,谎话脱口而出:“有……”
林亦沉思片刻,“我想去,明天我来联系思予吧。”
任有为神色挣扎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是因为我才去的吗?是因为我,而不是什么旁人,对吗?虽然比不过哥哥,但或许,能比得过刘思予?
无数的问题盘桓在任有为的脑海中。
他失笑,再这样多想下去,恐怕自己会被折磨疯。
他的嫉妒,他的自卑,他的占有欲,甚至是青春期小孩的一点点肉|欲,疯狂作祟。可他必须要与之对抗,至少在他有资格问出这些问题之前,没有任何情绪能够将他拖向深渊。
次日早晨,说好开车送他上学,可当林亦被闹钟叫醒时,家里早已没有了任有为的身影,只剩下餐桌上的简易早餐。
林亦和周穆和都是一中毕业的。只不过一个刚刚入校,一个刚刚毕业,恰好错过。
周穆和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毕竟每次考试都能稳居第一的学霸是不常见的。更何况还是一个长相帅气、文质彬彬的学霸。
作为杰出校友,校园宣传栏里还放着他的照片。
林亦端详了一会儿,用纸巾擦掉塑料板上的灰尘。
“姐!你来啦!”刘思予见状,急忙一声吼,“任有为被唐大小姐拉着化妆去了,只能派我来接你!”
他接过林亦的拉杆箱,感动得热泪盈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姐,这满满一箱子都是你对我的爱啊!”
“暖宝宝、化妆品、别针、皮筋、润喉糖……都在这里了。”她笑着摇头。
“好好好!姐,你是不知道啊,合唱的礼服有多单薄!男生还好,能穿个西装外套。女生就惨了,又是露胳膊又是露后背,我看着都冷。”
“嗯,候场的时候把校服都披着,上场前脱下来,我帮你们拿。”
刘思予仰天长啸:“亲姐啊!这是全班同学的亲姐啊!”
岁月在流逝,但永远有人年轻。教室的布局几乎没有变过,像是被刻进了时间里。
唐易柔瞥见林亦的身影,手一抖,将眼线飞到了太阳穴。
她朝男孩眨眨眼,矫揉造作道:“诶呀,画坏了!刚好姐姐来了,要不你帮有为青年画画?我这后面还排了一堆人呢!”
粉底遮住了任有为脸上的红晕。他扭过身子,无语道:“你快画吧……”
林亦转到他面前,眼里有惊艳。
唐易柔也是学画画的,技术相当不错。阴影顺着骨相打了薄薄一层,描摹出他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微微隆起的眉骨。恰到好处的腮红,给他添了一抹破碎感。
刚与柔杂糅在同一张脸上,显现出一种介于男人的强悍与少年的纤弱之间的青年感。
硬朗,清爽,不失精致。
林亦第一次发现,那个从大山走出来的,默默蹲在地上擦地的男孩,长成了一个很不错的大人。
“我来吧。”
她慢慢抬起他的下巴。
目光相接,好像下了一场小雨。空气变得稀薄、湿润。
任有为闭上眼,睫毛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