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明穿了一件盘扣黑棕色中山装，镜片后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手指缓缓转动扳指，粗糙的指纹触及玉石温凉。

    周寅动了动喉咙，她感觉说话发干, 便轻声问："爸爸...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应该和周...哥哥一起。"

    "你哥哥已经提前过去了。"

    周景明淡淡回应，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里深深一道疤痕，像光秃秃的树杈子。他眉头一皱，"晏晏脸上怎么回事。"

    周寅不自觉摸摸脸，本以为是妆花了，又后知后觉想到是伤口，于是她讪讪笑了笑说："啊，不小心摔得。"

    "女孩子要注意自己的脸，破了相可不好了。" 周景明这话说得严肃，目光却意味深长。

    他还在意这个？周寅腹诽，表面上点点头，手指攥起自己的裙子，目光不自然地望向车窗外。

    车子正缓缓开过大桥，夕阳即将散尽。

    车内两人沉默良久。

    周景明突然开口："晏晏上午倒是很敢说。"

    他目光一暗，"就是太莽撞。"

    周寅感觉自己的心像被银签子扎的佛手。

    她快速转过头去看向周景明，眼神有些慌乱。

    她不知道周景明是怎么得知的，只好糊弄着说："爸爸也知道了啊，我只是当时有点生气，下次不会了。"

    "生气？"

    周景明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在夕阳里黑白极致分明，生生让这一刻看起来就像一个古旧的电影。

    他缓缓开口，却是发问："你觉着，要怎么化解？"

    说着他挑起眉毛，面上审度，语气却是循循善诱："主动上报问题，整改？"

    他的气场太强，周寅不由得下意识点点头。

    周景明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意味深长，像干枯的河床。

    他手上的扳指随意转动着："思路是对的，但是做决策前，要看清边界和资源。"

    他再次望向周寅，眼神隐没在黑暗里。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什么时候做君子，什么时候做小人，你得清楚。"

    "找顾家儿子给你出出主意吧。"他最后说道。

    夕阳完全落下，车内陷入黑暗。

    周寅喏喏低头思索。

    她大概有了模糊的想法。

    "谢谢爸爸。"

    她又再次抬头看向周景明，眼神真挚。

    这是周景明第一次提点她。

    真正的家传是人生智慧，不单是珠宝财富。

    周景明绝地翻盘的能力和魄力，不是遗传，只能耳濡目染。

    周酉耳濡目染了三十多年的东西。她没接触过，她要感谢。

    *

    周寅跟随周景明缓缓步入酒店。

    她看到周酉已经在和一个矍铄的老头交谈，他身边是一个年轻男人。

    "顾叔叔好。"

    老一辈客套完，周寅也乖乖跟着叫了顾叔。

    "说着晏晏呢，晏晏就来了。" 周酉一笑，看向周寅。

    他的表情温柔谦和，周寅一愣，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周小姐幸会。我是顾泽。"

    顾老爷子面前穿着灰西装的男人见到周寅，目光欣赏，朝她一笑，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引导她入席。

    他年纪大概二十五六，鼻梁纤细挺秀，剑眉配着桃花眼。

    那左眼下一颗痣，多一分写意风流。

    他唇色绯红，肤色冷白，咧嘴笑起来自带三分醉意。如同春夜月下桃花配酒。

    这种长相真是看狗都深情。

    周寅评价。

    小说里，这样深情的人，之后会为了有血亲的白月光多次出轨。

    她默默地想。

    这个世界里的人都在追求无尽的权力，和为之匹配的疯狂的爱情。

    正常的爱情配不上世界的残酷。正常的爱情太柔弱，世界是钢铁森林。

    *

    酒过三巡，酒宴接近尾声。

    顾淮送完了三三两两的来宾，走在酒店长廊。

    周寅喝了点红酒，酒精让她的思绪有些飘忽，她摇摇晃晃走向尽头的阳台，看向头顶的月。

    月色冷清遥远，看不到人间悲苦喜乐。

    露台侧边的一楼位置是酒店大堂，楼下的寒暄声夹杂夜晚喷泉的声音，袅袅传来。

    "周晏。" 她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她扭过头，看顾淮迎风走来。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晏，你是不是醉了。"

    "顾淮，" 周寅抿了抿唇，任凭晚风吹乱她的发丝，声音轻而坚定，"要不要一会再去单独喝一杯。"

    顾淮愣了愣，随后他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左眼下的那颗痣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月下两人的倒影重叠，行成一个扭曲的符号。

    "好。想聊什么？"

    他扫了一眼楼下的宾客的流水的车次，突然近身凑过来。

    凑过来时，他的手掌搭上露台栏杆。从远处看仿佛周寅靠在他的臂弯。

    他身上的柑橘香气淡淡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亲近感。

    周寅眸光微闪，却没有躲开，她扬起脸，迎着月色看向顾淮。

    微弱的月色映照出她醉出的双颊红色，如同桃花拂面。

    "校友叙旧吧。" 她笑着，却目光越过顾泽，向下方院内看去。

    周景明的司机已经等在一边，他正在和另外几个旧友寒暄告别。

    周寅目送周景明离开，才收回目光，歪歪头继续没说完的话："听说你们最近在为文化艺术产业基金募资？周家长期艺术投资。艺术与媒体结合，会产生新的市场价值。"

    顾淮一愣，倒是爽朗笑了，眸光流转："哈哈，你还真是正儿八经地谈事情。"

    周寅低头笑笑，“是啊。”

    晚风吹散了她的头发。

    顾淮伸手拢好她的头发，柑橘香浮在周寅耳后三寸的间隙里。

    周寅低头，顾淮的影子恰好挡住暗处下方那辆黑色轿车，却遮不住车窗缝隙中透出的目光。

    那是许望舒在望着她。

    周寅一瞬间感觉自己像被抓住后颈的猫。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顾淮挑眉，似乎发现了她的僵硬，他的指腹状似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垂。

    周寅余光中，瞥见远处车窗陡然上升。

    上升前，她抓住了车内许望舒最后投来的目光。

    那里面有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周寅闭上眼睛。

    *

    车内，许望舒闭上眼睛。

    未接的来电在他膝头无声震动。屏幕蓝光映着他发白的脸色。

    露台上的周寅，像雨雾里的剪影，像镜中银色玫瑰。

    他按住微微发抖的手指。低下头将额头抵在车窗上，感受着玻璃的冰凉。

    周寅的神情优雅从容，她的珍珠项链上在月光下的冷光，和当年周酉递给他戒指如出一辙。

    记忆不受控制地开始重叠。

    那个冬夜，周酉的手指拂过他的发梢。

    在亲昵间，他将白金细环轻轻套上他的脖颈。

    "你不是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证明给我看。" 他嗓音低沉，目光从容。

    年少时，他不懂那个眼神背后的意义。那双眼睛用温柔掩盖欲望，耐心也是为了循循善诱的算计。

    多年后，金属箍在他的骨血里，将他磨得血肉淋漓。

    许望舒垂下眼眸。

    他的胸腔里硬塞了一块名叫恐惧的冰。

    五脏六腑因此挤压成一团，他的每一口呼吸都艰难。

    窒息感仿佛项圈再次勒紧，他不住地去抓脖颈处的旧伤痕。

    远处的车灯滑过，将他的一半侧脸割裂，留下利刃般的残影。

    车内，手机震动，周酉的消息弹出：「到1602来」。

    世界在刺痛的喧哗中崩塌。

    许望舒抬手按住喉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直到后颈被冷汗浸透，他才自暴自弃地放下手。

    他发现自己对周寅有隐秘的怨忿，还裹着更隐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