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室

    下楼梯的声音渐远。

    许望舒回头时，已经恢复波澜不惊的沉静表情。但有风掠过走廊时，他额前那撮翘起来的刘海，还是晃了晃。

    周寅见许望舒顶着大学生装扮，却是一脸老干部气质，忍不住「啧」了一声。

    许望舒望着她——她正坐在一盆龟背竹旁边，翘着二郎腿，脚尖勾着的鞋晃啊晃，要掉未掉。

    她喝酒不上脸，但素来收敛的眉眼，此刻却挑着眉，仿佛眼皮没力气，让目光朦胧深邃。

    "喝醉了就不要过来了。"最后他垂下眼低声说。

    "哪有，"周寅立刻摇头反驳，"我从没醉过。"

    她当下得意，摸烟盒想抽点烟，却又想起让人吸二手烟不太礼貌，硬是忍住了。

    许望舒见她坐立难安，推过一边的烟灰缸："抽吧，宋渔也抽。但小心报警器。"

    "算了。" 周寅恹恹地跺了跺脚，手指有节奏的敲了桌面，话题回到正事："对了，怎么联系到卖家？"

    她从包里拿出电脑。

    "你昨天去见张铭了？"许望舒猜出周寅找她目的，给她倒了点茶，坐在她身后给她输地址。

    他坐得不近不远，身上香水气息却缠绕过来。

    周寅手指头无意识开始摩挲着桌子边，用鼻子点头说话：

    "对，我还帮她儿子写作业了。你信吗，现在小学生都双语数学课，还写PPT！我那时候还是掰着手指头数数的！那PPT内容也可有意思了，设计购物券活动，他们算的比我还好呢！双十一搞活动我每次都算不清楚满三百减三十怎么凑！对了，你知道买满三百减三十用英法德语分别怎么说吗，我告诉你——"

    她话像一串葡萄，让许望舒在她背后情不自禁微笑一下，却又打住她越飘越远的话题。

    "你真要给她钱吗？"

    周寅沉默了一下，假意随口说："也不是一定要，就是我手上确实，有点缺钱。"

    许望舒很慢地低声说："法律既然已经审判，有些错误，并不需要你来补偿。"

    他发觉周寅在这些事情上，几乎可以说执拗。乍一看像一种无知的乐观，但是她总是残酷的方式来执行。

    "没事，我也不要什么奖励。"周寅对着一旁的练功镜叹了口气，"我就是，图个心安理得。你知道——"

    她的话语戈然而止。

    模糊的电子音在她大脑里响起。

    窗外无尽的黑夜，被视网膜上闪烁着系统任务打碎了。

    【任务倒计时10min，默认结束时选择A】

    等等！她还没有选择这个呢！

    "怎么了？"许望舒问。

    "没事。"她强压下太阳穴的抽痛，"就是...最近总幻听。"

    许望舒看到她的心不在焉，慢慢停下话语。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有个问题…"

    许望舒本以为她会问交易详情，却见她揉揉鼻子，脱口而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有没有去过迷宫？如果一个人知道迷宫的走向，等进入迷宫后，他还会想进行未知的探索吗？"

    许望舒看了她一眼，讶于醉鬼还要讨论人生规划。

    他沉默了一下，想到她来之前或许在酒局，便问："你最近压力很大？"

    "是啊，比你想象大多了。"周寅说着给自己来了一杯水，"如果我说——"

    【警告：违规剧透】

    手指触电般放下水杯，她的神情像见了鬼。

    许望舒察觉了她的迟疑。

    他本来不想回答，见她神情不对，便思考了一下："如果他想，他就会。"

    没人算得准每个变量。

    周寅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问："万一后来他发现岔路有鬼，或者某个墙后面有悬崖呢。"

    许望舒拿起一边的银色水壶给那个龟背竹浇起了水——虽然他知道宋渔早上肯定已经浇过了。

    “那就和鬼聊聊，或者在悬崖吹风。”他说话语气像是在调侃周寅的哲学小测验。

    周寅犹豫许久，手指悬在B选项上方摩挲，停留片刻，最后按下。

    【确认选择？Y/  】

    怎么连N都没有。

    她手指动了动，再次按下了Y，就看到【剧情加载中】的提示进度条。

    世界模糊了三秒，像雪花电视机。声音和画面都隔了一层毛玻璃。

    【剧情包加载成功】

    【支线任务：帮助张铭和儿子坐上MH-2378航班】

    "周晏。"

    不知道是酒精还是系统作用，过了好久，周寅才听到许望舒叫她的声音。

    "嗯？"周寅迷茫的抬起头，只见到他的轮廓在光影里重组，模糊的马赛克斑点从室内升起。

    时间仿佛凝滞了。

    许望舒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微微绷紧。他没有看她，只是扭过头去盯着那颗龟背竹的叶子。

    错乱的光线里，周寅仿佛听到轻轻的响声。

    半晌她意识到那时许望舒在说话。

    "你的手机响了。"

    他手里递过来她的手机，又像在阻挡什么。

    灵魂好似没有回笼。周寅下意识抬起手，指尖蹭过许望舒的手指，点了接听电话。

    陌生的声音从手里响起来。

    是张铭。

    "周小姐，"她的声音很急，带着粗重的喘息声。

    "我在医院，我儿子出事了..."

    *

    医院内

    急诊室的晚上竟然格外热闹，周寅抓着电话匆匆踩着冷白灯光走来。她的西服上沾了一块污渍，发型格外凌乱。

    许望舒跟在她身后，站在楼道的阴影里。

    这块污渍来自于半小时前。周寅接完电话后跨步下楼，匆匆摔了一跤，酒也醒了。

    "已经送去急性洗胃。这份「免责声明」是谁来签？"年轻的护士走过来隔着口罩，眼神在张铭和主任之间摇摆。

    老师和教导主任接过报告，半晌对视一眼，"家长签吧。"

    张铭冷笑起来，一把夺过免责声明。

    她看了两眼之后，直接一把把撕碎："我儿子自杀，这声明里，你们告知医院是「误食」？"

    "你们昨天把他叫去办公室发生了什么？昨天去完办公室，今天就自杀？"张铭没有理她，而是突然拔高了声调，语气中有种愤怒。

    "办公室发生了什么吗？"周寅心中疑惑，见两人之间龃龉，奇怪地问班主任。

    她手机响了，是买家的消息。

    【八十万，钱立即转到】

    周寅不动声色收起手机，打开录音。

    "当时是——"女老师有些吞吞吐吐。

    "你倒是说啊！"张铭眼见着要冲上去。

    "冷静些。"周寅抓了她的手腕，却被张铭一把挣开。

    女老师紧张地看向一旁的级部主任。

    "前天爆出综测考试作弊事件，所以昨天我们找个别学生谈话调查。"级部主任是个中年男老师，他推了一下眼镜解释道。

    "我问了他朋友，现在我儿子因为去办公室，被班里人骂告密，你们就不管了？"她指节捏的发白。

    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纸片。

    班主任非常冷静耐心："张华家长，我理解你对孩子的担心。但是现在孩子遇到危险的原因还需要调查，我们先关注孩子情况吧。"

    "孩子醒了。"护士正好走出来。

    "但他情绪激动，"她神色为难地看了一眼老师们，"他说不想见学校的任何人。"

    中年主任眼镜闪动，和学校老师对视一眼。

    ——这样的事传出去对学校升学率不好，大家会觉着是老师逼迫的学生。况且这都是今年第三起学生自杀了，要是学生赖上学校，再出事绩效奖就没了。

    主任推推眼镜，沉着地开口："那这样吧，先给他转到VIP病房。校方可以承担费用。"

    张铭抱起双臂："你们想把这个事情赶紧打发了吗？这件事情你们要负起责任！"

    主任笑了一下，好似胸有成竹："您孩子长期精神健康评估不合格，早就有同学举报。作为家长，是不是要反思反思自己教育有什么问题呢？况且您不是正打算带他出国？"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张铭冷笑了一声："我收养他，收获的是同情。他自杀了，所有人都来指责我？"

    她拔高的声音格外尖锐："我儿子要是醒不过来，你们一个都别想摘干净。"

    她冷笑着摔了病历夹。

    走廊不宽，这样的声音回荡着，挤进病房内。

    周寅皱眉回头看向屋内，她想把门关上，却看到许望舒正站在病房里看着窗外，见她望过来，朝她点点头。

    *

    点滴还在滴下。

    病房还算安静，有零星两个急诊病人，洗胃管和心跳监护仪摆在床头。地上全是水，湿哒哒的。

    许望舒坐在病床前，看着闭着眼睛的张华。

    "你醒了吧。"他轻声问，"疼不疼？"

    床上的男孩子睫毛颤了颤，闭眼不说话。

    许望舒也不揭穿，只是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你还记得我吗，我和…周阿姨一起来找你妈妈。"许望舒说。

    "你上次的作业，把你周阿姨难得够呛，她说她都不会写，还是你们小孩子机灵。"他带着一点笑意，自顾自接着说。

    "她说不喜欢别人叫她阿姨。"张华睁开眼睛，声音干巴巴的。

    许望舒见他终于说话了，他从床头拿了水过来，递给男孩。

    "噢，是我忘了，"他笑着说，"那她是姐姐，我是叔叔。"

    男孩点点头，手指攥紧被单。

    "洗胃是不是很难受？"许望舒用食指指节敲了一下洗胃管，"这管子这么长，比拇指都粗了，水也冷，灌进去像胃里开自来水管。"

    "我有一次，" 他慢吞吞地接着说，"吞了太多药，洗了两遍。后来一周，嗓子痛，连粥都喝不下。"

    "...什么时候？"男孩问。

    "比你大一点。"许望舒没正面回答，"但没你勇敢，我当时哭得非常惨，护士都不想理我。"

    他随口编的，但是挺自然，张华被他逗笑了，但又意识到什么，继续抿住嘴。

    许望舒看他一眼，语气平和地接着说："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大概十岁，我才第一次原来学校有家长会。"

    那时候他刚加入许川和的家庭。不知道怎么用家用电器，不知道怎么坐地铁、超市结账，每次说「爸爸妈妈」背后都是小心翼翼的停顿。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人诬陷我偷班费，说我是小偷。"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静极了，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有人发现档案"收养关系证明"，有次班里老师钱包被偷，教室后排开始流传他就是小偷的笑话。他害怕被许川和知道，放学没有回家。

    许川去学校里和校方以及对应同学家长很严肃地交涉了。

    许望舒轻轻地继续说着。

    "你是我的孩子。"他在校长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年幼的许望舒说。"我的孩子不缺那三百块钱，他缺的是你们的的道歉。"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人会支持他。

    张华慢慢坐回枕头上。

    "你爸爸...很好。"他轻声说。

    爸爸这个词，对张华有点陌生。

    "你妈妈也是。"许望舒说。

    张华摇摇头，"我妈妈不来参加我的家长会。她有时候来，但是——"

    "让我猜一猜。"他看着这个叔叔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仿佛他说的不是抱怨，而是讨论。

    "你觉着她只喜欢考得好，拿到奖。但你表现最好的时刻，她没有来。"

    张华怔了一下，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许望舒微笑着买了一个关子："不告诉你。"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你妈妈今天来了。她和老师说「」我儿子要是醒不过来，你们一个都别想摘干净」你听到了吗？"

    张华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她太着急你长大了。但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规则苛责自己,也不要拿死亡惩罚别人。"许望舒垂下眼睛轻声说。

    沉默蔓延开来。

    张华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忍住发红的眼圈，他很小声的说："可是他们让我帮他们考试作弊，我故意改错，他们没抄到就被抓了。

    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之后他们给其他人说我告密。"

    "....上周我考的不好，妈妈骂我，扔了我的书包。"

    这句话已经接近哽咽，张华肩膀紧绷，却没有哭。

    许望舒轻轻把手放在张华的脑袋上，就像他父母当年对他做得那样。

    小男孩头发短，摸起来扎手。

    "我十岁被我妈妈要求练习小提琴。"许望舒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大概每天四五个小时。"

    "她比较严格，我总是做不好——"他看了一下手心。小时候他拉不好，刘娜也会打他。但后来她发现许望舒会自己打自己，她就不打了。

    "我练了一年小提琴，不敢说我喜欢跳舞。那时候，我觉着听话才是获得喜欢的方式。"

    "但有人和我说，健康快乐地活着，不拉小提琴也可以。"

    张华轻轻地问他："是你爸爸吗？"

    许望舒站起来走向窗边，窗外夜色深沉的，玻璃窗映出两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有一瞬间他挺希望那个人是许川。

    他转头，平静的回答："是啊，但是他现在不在了。"

    张华的目光跟着他。

    他觉着这个叔叔走路很安静，像花园楼下的猫。但是猫一碰就走了。

    "叔叔，我想尿尿。"

    他看着许望舒的背影说。说完他抿着嘴，感觉这个借口糟糕，让他很懊恼。

    许望舒愣了一下，默默说："那我陪你去。"

    他转过身，拿起男孩的输液架。

    *

    周寅一进门就看到许望舒眼眶红红的，吓了一跳。

    难道张华欺负他？

    这个念头太离谱，她立刻被自己幽默到了，默默沉下眼。

    许望舒面上沉默，向她点点头，带着张华去洗手间了。

    "是谁让你帮他作弊？"张铭拦住张华。

    他们在门口听到了这段交谈，张铭先是愤怒，继而心里产生一丝后悔。

    昨天是个沉闷的晚上。

    她遇到了一个难搞的客户，因为她按流程提醒，客户觉着她态度不好不依不饶要投诉她。

    车子坏了，她步行推车回来已是深夜。看到张华默默坐在那里看着考卷，看到成绩单她更生气。

    "我打两份工，你就这样对糊弄你的人生？"她拍桌子质问。

    当时只有怒火，她没看到孩子耸起的肩膀。

    原来她也在加害张华。

    她的手开始发抖。

    ——可她有什么办法？

    她抬头看向主任。

    那一刻对自己的无奈，都被她转化成了对学校的愤怒。

    "我要求学校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就曝光出去。" 张铭看了一眼周寅，又看了一眼校方，仿佛她的目光里有一道冷硬的城墙。

    "不如这样，我们帮他申请优秀学生奖。"年级主任依旧随和，他补充："每年还有补充助学金。"

    "优秀学生奖？"张铭被年级主任气笑了，"我儿子都自杀了，你们不帮着解决问题，给他颁奖？"

    年级主任求助一般看了一眼周寅："周小姐，您家也是和校董相熟，自杀怎么传都不好听。你看看——"

    "主任，"她声音不带分毫醉意，清明冷彻，"如果你们还想要所谓德育示范学校的招标，就明天公开澄清张华被胁迫，彻查作弊相关人，学校方道歉。"

    "否则我们就要考虑减少学校资助了。校长那边，我亲自和他说。"

    这时候她只好又拿周家当挡箭牌了，反正她也没见过校长。

    她看了一眼沉默的主任，和自己脑海里的任务系统，内心咬牙切齿。

    *

    警察局

    杨灿看着白板上张铭的照片，皱起眉头。

    她把几个人物头像放在一起：张铭、张审计、死者、许望舒...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会是谁呢？

    张铭和周晏的联系，难道只是周晏在补偿死者？

    "死者死亡前3天内的电话，有一个未拨出电话，和两个接入电话，都是虚拟号。"

    林茂之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通话记录："那个虚拟号来源是自来水服务公司，她一年前曾在公司里做客服。"

    杨灿转了转手中的笔："我前几天也有个发现。"

    她卖个关子。

    林茂之看着她脸上那种像是找到一块拼图的微妙笑容："快说。"

    杨灿："十年前，她哥哥出事时有一通来电。来电内容被加密，但信号塔定位我查了，就在张铭当时就读的高中。"

    林茂之呼吸一滞。

    "明天请她来一趟吧。"

    “可这已经结案了……”林茂之犹豫道。

    “结案文书能改。”杨灿瞟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