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趔趄了一下,却双手及时撑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勉强支撑住自己不住下滑的身体。
水流声音如同暴雨永无止境,隔绝了整个世界。
水珠打湿许望舒黑色的发丝,又顺着他的领口、背部蜿蜒而下,浸-透他白色的衬衫,让白色变成几近透明,最后堆叠起来,在昏黄的灯下,勾勒出肩胛骨和脊柱的轮廓。
他喘-息着,脸色惨白,但是那些酒精的潮-红却他颊上,耳廓上,指节上开出病-态的粉色。
甚至蔓延到周寅的脸上。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跳加速起来。一种不易察觉的黑暗快--感在她的脑海里形成。
她再次升起那种车祸时出现的念头。
——反正他们都在这个深渊里不是吗?!既然所有人都可以消费他的痛苦,他又是最完美的承受者,那她岂不是可以同样地更靠近!而他可以挣扎得更猛烈,于是她让他更痛苦!让他哭!
她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
直到这个狭小空间里,水流声之外,挤出他压抑不住地咳嗽声。撕心裂肺,似乎下一刻就能吐出肺泡。
他的喘-息开始变得又深,又漫长,像水族箱里鱼鳃开合的鱼,似乎那些今晚的小幅度的急促的呼吸,都是他的忍耐。
瓷砖上,一缕缕被水流冲淡的红色血丝,蜿蜒流向排水口。
那种微弱的红色像玫瑰的尖刺,插-进周寅的心里。她猛地意识到,它们来自他膝盖上那处玻璃划开的伤口。
一种更强大的保护本能压过了一切。她掐断了自己心理的所有阴暗念头,快速抽身出去,找到刚刚匆匆一瞥的医药箱。
剪刀,纱布,碘酒。
她走回来,冲着小小的不锈钢水池,伸出了虎口
她紧张地拿着剪刀在虎口凸-起上来回比了比,又看了一眼镜子里模糊狼狈的自己,最后认命地闭上眼睛,对着自己手腕微小的凸-起,猛地一剜!
鲜血涌出。
她几乎咬碎牙齿,眼前发黑,但清醒地拿着镊子,小心抽出来那只粘着血肉的定位器,最终漠然地将它扔进马桶里,看着它打着旋涡冲进下水道。
她拿起医药箱。
现在,轮到他了。
她走回淋浴间,跪在湿冷的地上。
冰冷的剪刀触碰他的肌肤时,他下意识抖了一下,于是墙上那只支撑的手突然滑落下来。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周寅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他。
顺着冰冷的瓷砖墙,他们缓慢无力地滑坐在湿-漉-漉的地上。
他的头下意识后仰,靠在她肩上,露出脆弱的喉结。仿佛在混沌的深渊中摸索到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在寒风雪夜里找到唯一的热源。
滚烫的呼吸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径直喷在她的耳廓和脖颈上,让她头皮发麻。
一只手,忽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又像是在哀求一般,将带着手指,贴近他的胸膛。
“冷...”
他终于抬眼看向她。
那双眼睛涣散、失焦,湿-漉-漉的浴室过滤循环水,让它有着海里的水汽,加上一点脆弱的泪水。两种盐度混合在一起,让她心上翻上一层锈白的碱。
周寅怔了怔。
可紧接着,他的目光却摇摇欲坠,最终坠落在她的手上。
他被那种猩红色吸引了。
眼睫颤了颤,他迷茫地、直直地注视着眼前手指上的伤口,好像思考这件事,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下一秒,他低下头,用滚烫而干裂的唇,贴了上去。
一种动物一般的、粗糙而湿润的舔-舐。
在这个昏暗、不见天日的潮湿的角落,他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笨拙又徒劳地安-慰着他的同伴。
周寅浑身猛地一颤。
他的舌-头带着湿润粗粝的柔软触-感,夹杂着刺疼,从伤口传来。
她觉着自己的睫毛变得无比的沉重,像是沾了水的鸟羽。
她也变成了一只寒雨里的鸟儿,于大雨中无处可躲。于是带着一种无人知晓的庆幸,她紧紧搂住他,抵住他冰凉的额头,而后慢慢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脖颈一侧。
许望舒在模糊之中,感受到了这个拥抱的深刻性。
“周晏...”
他话语极其模糊而含混。
随着话语的结束,他的手臂徒劳地想要抬起,但却无力垂下。
最终他只是将额头更深地、更依赖地抵靠在她的肩膀上。
他们缠--绕在冰冷的水渍中。
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无力挣扎,只能用这种方式拼尽全力确认一个存在。
就在这时。
【警告:检测到严重OOC行为。剧情偏离值98%。】
【根据《因果律条例》…滋滋…,立即发布紧急矫正任务】
【平衡性任务:将许望舒带回走廊,帮助其被人发现后带至周酉所在的套房】
【失败惩罚:格式化周寅的所有记忆与人格】
猩红色的弹窗凿穿周寅的视网膜。
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寒颤,一下清醒。
倒计时二十分钟。
为什么?他们刚刚好不容易才离开。
周寅几乎绝望。
她突然开始产生没来由的恨意,避无可避地指向命运。
难道这种上位者的占有、虐待和控制,可以算是爱吗?以至于另一方不得不靠自我美化痛苦来维持感情的链接,成为活着的理由。
这就是,这个世界可笑的世界线和因果吗?
「当当」
粗暴的敲门声,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思考。
「有人吗?安全检查!」
周寅一惊,却很快听到沿着薄薄的金属墙壁,遥远的隔壁传来应答。
有人在搜查?
没有时间了。
她望着那个猩红的倒计时,有种等待世界末日降临的平静。
她做出了决定。
颤-抖的手指拿起镊子,她深吸一口气,就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探向他膝盖。夹住伤口中那些细小的、折射着昏黄光线的玻璃碎片。
仿佛这样,他就能毫发无伤地走出这个房间,回到虚无的「安全」的地方。
“好疼...”
陷进血肉里时,每翻动一下,都会引起许望舒无意识的一阵抽搐和压抑的闷-哼。他用一种带着鼻音的低哑嗓音,就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又似乎抱怨。
“没事了…很快就好了…”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也为了分散系统惩罚带来的恐惧,她开始讲一些没用的零碎话。
如同梦呓,又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像是在哄他,也像是在哄自己。
“乖,别动…我在这儿…”
“小时候我弟...不是,我亲戚...也特别怕疼。”
她的声音飘忽,仿佛透过许望舒,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另一个需要她保护的小男孩。
“他每次摔倒磕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我妈不管,我就得帮他。”
镊子拔出一片稍大的玻璃,她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弹。
安抚一般,她轻轻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另一只手指却毫不留情地,将几乎半瓶酒精径直倒在他的膝盖狰狞伤口上。
许望舒疼得猛地抽搐起来,喘--息几乎克制不住。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周寅身-上,却小心翼翼地,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她,仿佛那是唯一能缓解剧痛的方式。
“我一边哄他,一边给他讲故事。”
她的语调疲惫至极,又像是柔软的绳,用力编织一个让人无限眷恋的温柔幻梦。
“从前,在城市里,有一座漂亮的王子雕像。他身上...有很多漂亮的金叶子,他的眼睛...是蓝宝石,剑上镶着红宝石。”
“但是他不快乐。”
【倒计时:5分钟】
她手指没停,同时断断续续地、颠三倒四地讲着那个幼稚的童话。情节支离破碎,夹杂着急-促的呼-吸声。
“燕子照做了,但它本来要去南方过冬的…它一次次推迟行程。”
“它帮王子把蓝宝石眼睛送给穷人,把他身上的金片都啄下来…于是王子就变得灰暗难看了。”
【倒计时:1分钟】
极致的痛苦和系统的疯狂警告里,她给许望舒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
“直到深冬来了。王子剑柄上的红宝石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燕子也飞不动了。”
水声停下,她浑身湿透地靠在冰冷的瓷砖上,最后缠好他的膝盖。
“它最后亲吻了一下...王子的嘴唇,就掉在了他的脚下。”
“燕子死了。人们看到丑陋的王子雕像,把它拆了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残酷的冷静,像是在回应一种不祥的结果。
【启动补救方案。】
她站起身来。
“别走…”
许望舒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挣扎着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指尖已经贴-上她冰凉的皮-肤,像抓住一根救命浮木。
可她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虚弱无力地摔倒在湿冷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个可怕的当下里,周寅惊慌失措地听见警报声。
【启动补救方案。】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的头痛猛地贯穿她的大脑,让她几乎瞬间脱力。
下一瞬她清晰地觉着,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分离了。
她仿佛进入了真空的盒子里。无法行动,却也无法感知。心里再也没有痛苦和疲惫。所有光影都变成了置身事外。
徒劳地尖叫着,她敲打墙壁。
更加惊恐的,是她感觉到自己直起了脊背,喉咙里,发出慵懒的声音。
“好脏。”
许望舒艰难地抬起头。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的视线模糊,头脑昏沉,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周晏,眼中产生剧烈的风暴。
「周晏」面上又温柔变成冷淡。仿佛所有事情都和她毫不相干,她轻巧打量了一眼许望舒,仿佛他像是落水的狗。
“我哥哥这次玩得这么过火?还是你自己不中用,惹了他?”
“不过你现在看着好丑,他大概不会喜欢了。”
她轻轻地笑起来,又瞥了一眼镜子,皱起了眉头。
许望舒的脊背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他很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不是...周晏。”
“你错了。”
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甚至饶有兴致地蹲下--身,凑近用脚踢了踢他的膝盖,欣赏着他因疼痛而骤缩的瞳孔。
“她不是周晏。”
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周寅的灵魂尖叫起来。
她拼命对抗着周晏身-体想要离开的本-能。
「你不能留着他被带给周酉!他会疯的,他最后疯了!」
周晏似乎感受到了她,脚步出现了一瞬间短暂停顿,身体僵在原地。
镜子里,她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点困惑的神情。
瞬间之后,所有情绪褪-去,她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决绝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浴室门被重重的关上。
一切都被抛弃在身后。
片刻的死寂。
「周晏!!!」
周寅的意识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一个声音,却直接冰冷地、清晰地,从她的脑海里挤出来。
这一次,是周晏在直接对体内的周寅说话!!!
「吵死了。」
「你这些无用又吵闹的感情,把我搞成这副样子。」
「他疯了死了又怎么样?与我何干?」
【最终警告:执行任务剩余时间:10秒。】
周晏对此毫无反应,甚至不慢地「啧」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提示音有些吵闹。
「当当」
门外,粗暴的敲门声在继续。这次敲响的,终于是他们所在的房间。
视野内,她的手指毫无停顿地继续伸向门把。
巨大的恐惧之中,周寅却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死命地向后拖拽着身体。
——于是那只正要下压门把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有着伤口的手握住。
两只属于同一躯体、却在不同意识控制下动作的手,角力起来!
周晏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低头看向自己扭曲的两只手,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恼怒。
「滚出去。」
她直接对着周寅说。
「不行!」
周寅的意识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的呐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做最后一件事。
阻止那只手压下门把!!!!!
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慢。
似乎那人走了。
可——
【任务失败!启动格式化程序】
【系统错误:逻辑冲突!】
周寅感觉她的灵魂骤然一痛,她的躯体跌坐在地上。
她的意识陷入迷幻之中。
世界融化。
她要消失了吗?
头顶上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瓷砖开始像油画一样流动着滴落下来,墙和地面的界限扭曲、旋转,最后彻底归于虚无。
远处传来意义不明的噪音,像是哭泣,又像是某种金属,甚至很多人,千万人的话语声和吟唱。
一种极致的、空洞的剥离感出现。
她无力地跌落到地上,脸颊贴上地面的肮脏地砖,像是融化的蜡烛泪液。
真的,她要死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周寅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
她死死伸出手指,将浴室的门,挤出一条极细的缝隙。
于是在那道缝隙里,她再次看到许望舒的身影
他在冰冷的地上痛苦地挣扎。
世界抖动越来越剧烈,光影在他周围闪烁又扭曲。最后变成了重影。
时间重叠,时而清晰,时而只是抽象色块。
空气中,他的四周突然布满扭曲的、半透明的系统警告弹窗。
【警告:未知干扰源!…s-mfawgsjhgo%*据流紊乱!】
绿色的乱码和错误符号充斥了它的面板,又在碰到他之前瞬间破裂消失!
像脆弱的肥皂泡。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感知消失,世界终于陷落,那是绝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