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庵兜，没有哪种肉能发出这样的香味，从来没有。

    那是一九八零年，正月。赵启良的手被父亲紧紧抓住，再走过一道不算高的石桥，就到屠甸镇上了。父亲糙裂的厚厚的手心包裹着他一眼即可看清骨头的手掌，五个小时的路途，两人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过——儿子牢记出发前的嘱托，稍一觉察到手上的松动就摇晃手臂；庄稼人难得带儿子出村一趟，却提心吊胆，生怕整个家族唯一的男孩被人拐走。

    沿途冰雪消融，鸟雀呼晴，汗水浸润在大手与小手之间。赵启良细瘦的指掌如同泥鳅，仿佛即刻从父亲的手中滑落。他感到父亲越来越用力，食指和小拇指的关节被挤压着，有时咯咯作响，生疼。可比起手上的硬痛，肩膀上酸疼与肿胀带来的撕裂感更让赵启良难以忍受。他的左手被父亲握着，右肩上扛了半麻袋的洋山薯，汽车的颠簸碰撞与步行的漫长煎熬已令这个十岁的农村孩子疲惫不堪。乡下人把直接的剧烈的疼痛叫做硬痛，可没有言语来形容此时赵启良肩膀的境况，他暗暗对抗着自己单薄的身板：这软扑扑的痛算啥，我总要吃得消！

    父子二人停在桥边，脚底板踩着满地灰红的爆竹碎屑，是与泥土不同的柔软。赵启良怔怔地环顾四周，披着深色毛大衣的行人川流不息，河面上的乌篷船像是水缸里漂浮的片片落叶，三三两两，缓缓移动。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可是，一股莫名的悲哀与焦躁旋即充斥着赵启良的内心，令他隐隐想要离开这里。或许是河庵兜的召唤——是在晨曦与薄雾的交织中升起的缕缕炊烟，是静谧而参天的枇杷树给予的深不可测的荫庇，是母亲在棕红色的木门旁呼唤归家的疏影……可自一片漆黑与冰冷中离开家，离开温馨的河庵兜，已半天了。待到明朝黎明，又要同从小陪伴在身旁的姐姐分别了。

    赵启良难过地望着立满大小商贩与行人的石桥，肩膀依旧酸疼，似要脱落。这是，一个半边头花白的老亲妈背着两个叽叽喳喳的竹筐慢悠悠地走过。一团毛茸茸的灰黄，一团毛茸茸的灰褐，在笼中扑腾、跳跃，可爱煞人，这是适意而亲切的感觉了。慢悠悠地，小鸡小鸭的呢喃消失在琐碎的人和货的光景中，再慢悠悠地，老亲妈从桥头一点一点爬上，又一点一点沉下，去到屠甸了。

    西风陡然料峭，久违的松弛感忽地扯断了赵启良如枇杷叶般甘甜而苦涩的思绪，“憩会儿”，父亲松开了手，把儿子肩上的半袋洋山薯接过来，同自己扛的两袋一道放在地上，“要么先在这里卖卖看好了”。赵启良知道这不是在征求自己这个儿子的意见，发出些许声音表示赞同。

    桥上水汽氤氲、熙熙攘攘，冰冷的空气、喧嚣的吆喝、散宕的嬉笑随着一个个下桥者脚边的风尘，触碰着十岁农村孩子瘦小的身体，又是别样的新奇与热闹。个把钟头的叫卖稍显无趣，直视耀眼的阳光带来阵阵晕眩，鼎沸的人声搅动着本就疲倦的身心。已然分不清是父亲的还是自己的，一声声规律的呼喊似乎伴随着凿子敲打石料的一次次挥击，不过洒落的却是赵启良清醒的意识：

    “卖洋山薯，卖洋山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