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眼睛猛地睁开,所幸仍旧是浅蓝与灰白交融的天幕,父亲也坐在身旁,只是暗些、静些,身上冷些。坐起把手心攥着的捂热的洋山薯放回麻袋,赵启良拍了拍掌间的泥土,开始物色下一个吆喝对象。“太吃力么再睏会儿”,父亲硬邦邦的手在他的肩上放了放,干涩清冷的寒风中,泥土原始的腥味与火药燃尽的香料味混杂着。赵启良喉咙里的“覅得”二字正要破风而出,却在舌根处突然僵住,无意识地和着一湾口水,被一起咽下——那究竟是多么浓烈的突如其来的肉香?
若干年后,当年幼的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听父亲讲述童年故事时,总会抓住此时此刻的这抹肉香,刨根问底,可赵启良始终笑而不答。究竟是怎样的肉香味?他总默默地回忆,隔着咫尺空间,隔着悠悠岁月,深吸一口气,仿佛又来到一九八零的正月,来到屠甸镇边上的石桥旁,而那一缕浓郁的肉味又悄然滑过面前。
这到底是什么味道?赵启良短暂地陶醉在沁脑的肉味幻觉中。把河庵兜所有桃树、梨树和枇杷树一年四季结的果实放在一道,恐怕都没有这口肉香的十分之一鲜甜和丰满。年头上做客人的辰光,桌上摆的只能看不能吃的蹄髈,咬一口那透着油脂光亮的暗红的肉皮,恐怕都不及空气中残留的余味肥美和入味。赵启良眯着眼睛,又把鼻腔清空,再狠狠吸进一团带着抹肉影子的干冷。转瞬即逝,肉香变得悠远而神秘了。
赵启良克制地向四周投去搜寻的目光,他轻微地摆头,用余光观察父亲的动作和脸庞。被拎着背着的各式各样的包裹和箩筐怎么也不像装着人间至味的秘匣,河上扁平的乌篷船里,也飘不过来那么浓郁的香气。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在天地间藏匿这缕肉香了,那是桥上的哪一个摊贩。
想到这,赵启良有些欢快地摆摆脑袋,不料却撞上了父亲的微皱的眉头,“你还睏伐?”赵启良呆了两秒,鼓起勇气,张嘴道:“弗睏,弗睏嘞,刚刚香得来。”父亲也愣了片刻,眼睛稍稍睁大了些,再抿抿嘴,“是蛮香葛。”正是这微妙的表情和不同于往日那般冷峻的回答,赵启良欣喜若狂。“看上去桥上有的卖”,他又迫不及待地给自己的终极目的增加砝码,“应该弗会贵唉”。父亲没有停下手上的活,继续揉搓着洋山薯,泥土悉悉索索地落下,“嗯”,伴随一声低沉而简短的回应。
“我要吃那个肉。”顿时,赵启良被自己的只言片语震惊得不知所措,起初是笃定而坚决,可紧接着就是极度后悔,而后感到心脏剧烈跳动,紧接着越来越沉,仿佛路途上的半袋洋山薯此时正系在自己的心上。父亲注视着他,停下手上搓着的洋山薯,又望了望桥上摊贩们热气腾腾的锅盒。赵启良紧张懊悔的心情在此刻达到巅峰,极致的愧疚几乎使眼中热泪滚滚落下,他不敢直视父亲,只是盯着父亲满是泥土的双手和那两颗大个头的洋山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