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良外出归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同自己的亲姐姐分享亲历的奇闻异事，更重要的，是讨论父亲今日的心情，以便夜来吃好饭的种种行动，赵启萍亦是如此。这日自屠甸回到河庵兜，赵启萍已在离家几里外的地方等候了。

    夜色渐浓，似将盛开的紫罗兰，姐弟俩挽着手，发出阵阵欢笑。“那个肉的香味到底是什么肉呀？你怎么闻不出来？”赵启萍笑呵呵地看着弟弟，他红透发紫的脸庞仿佛正慢慢隐入沉静的夜色。“是猪肉吗？不像。是牛肉吗？小时候宰的老水牛也不是这个味道。我倒觉得还有糯米的甜味，反正就是很浓。”赵启良努力地嗅着，似乎能把消散在天地间的那抹肉香找回。赵启萍又故意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吃掉了呀，不想跟我说，爹爹亲妈们每次都单给你那么多好东西，今天爸爸肯定也给你买来吃了，对吧。”看着弟弟慌乱又气愤的样子，赵启萍又笑出声来，赶忙拍拍赵启良的肩膀与脖颈，即使这是姐弟二人常开的玩笑。

    一家人破例在不是年头上的日子里蒸了几片薄薄的咸肉，可姐弟两人吃得很忐忑，甚至有些木讷。“今朝洋山薯卖得怎么样？”母亲轻声地发问，“稍微有两钱给小姑娘明朝带去伐？”“嗯。”又是一声极其沉闷而简单的回应。赵启良和赵启萍同时意识到，他们的愿望又落空了。

    人生许多的第一次往往是在同一天发生的。

    夜里，赵启良同父母爆发了往后几十年里也绝无仅有的争吵。寒风凛凛，夜枭凄鸣，漆黑的凝结的夜幕里，烛光明灭，只听得一阵沙哑而尖锐的吼叫：“拿一张给阿姐！拿一张给阿姐！”如此反复，伴随着男人的训斥与女人的哭腔，嘈杂，令人气闷。可谁也没有注意到，西边的小房间中，赵启萍正蜷缩在床脚，呜咽、抽泣。

    翌日，当赵启萍将要迈上驶往湖州的汽车时，赵启良带着肿胀的面庞与深深的黑眼圈，将一张粮票塞到她的手里，“阿姐，你到中专里也要加油，这下饭钱总够了，那个肉我一定带你去吃的”。赵启萍看着自己最亲的弟弟，又看见那被夜里的汗水打湿，变形的浅红的“伍市斤”三个字，泪水终于潜藏不住，夺眶而出，浸润在赵启良的肩头。

    赵启良回到了河庵兜，回到河庵兜的枇杷树下，只是孤零零的，静悄悄的，连小朋友们的呼喊声都微弱下去了。他想起同姐姐暗落落存起零用钱的喜悦，想起偷尝未熟枇杷时两个人摊出的舌头，想起那还没有机会咬上一口的香喷喷的肉。风吹枇杷叶，小河把一捧捧随冰雪流失的泥沙重新推向树基，也一遍遍安慰着望向西边的孩子。姐姐从湖州回来时，在路的尽头，应当能认出自家的枇杷树吧。

    没有人知晓赵启良是从五岁还是六岁开始懂事的。所有长辈都口口声声说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赵启良清楚地觉察到，给予姐姐的份额总比自己这个做弟弟的还少，正如当年父辈兄弟四人在饥荒中活了下来，唯独饿死了最小的妹妹。赵启良或许不敢再深思，但他明白，倘若姐姐赵启萍就这样出发，一个月里恐怕只能一天吃一顿像样的饭了；赵启良更清楚地明白，姐姐的饭钱是早已规定好的，而父亲得到这三张粮票之时，就已经计划好了全家大大小小的用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