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的黑暗来得毫无预兆。穹顶投影的满天繁星同时熄灭，整座钢铁森林陷入深渊般的无光死寂。
外面街道上渐渐挤满了人，人们无比惊讶：“怎么突然停电了？几十年没有过的事啊！”
“对啊，好像还是整个蜂巢区都停电了，印象中还从没见过，这可怎么办哪？”
实在是太黑了。
人们只好打开手电筒或者探照灯，挨挨挤挤的人群里灯光晃来晃去，一些人不安地问：“难道真的是伪人闯进来了吗？”
“伪人就算插上翅膀了也飞不进来，瞎说什么？一定是基地电路瘫痪了而已。”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道极其耀眼刺目的白光在一座蜂巢里渐渐生长、蔓延，光芒映亮了大半个蜂巢区。
“那是什么！快看！”
“真的是伪人攻进来了吗？”
不少人被这阵强光刺得眼睛生疼，却像忘了疼痛一样，仍然愣愣地直视着，被这阵强光彻底摄住了心神。
“不，那一定不是伪人！恶心的伪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光辉！”
“那一定是神迹！”
“对，是神迹！神来保佑我们，来给我们赐福了！”
白光包裹住整座蜂巢后，“嗡”地一声轰然破碎，化为漫天光雨纷纷洒落。
如此灿烂辉煌，是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绚烂景象。
人们潮水般往那座蜂巢涌去，都想要去瞻仰这般惊人的神迹。
在人群赶到之前，一道漆黑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那座蜂巢大门里走出来。
没走多远，就在拐角处一下摔倒在地，手提包掉落在一旁。
好疼。
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全身血管里一样疼。
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消散，可能是她的灵魂，也可能是她的生命。
可能只能走到这里了。
姜花颤抖着抬起头，穹顶变得漆黑无比，满天繁星都不见了踪影。
就像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即将昏迷之际，一双温暖的手扶起了她。
姜花迷蒙望去，那双墨黑眼眸注视着她，满是温柔的安抚。
在他的注视下，姜花竟然升起了一种奇妙舒适的平和状态。
像是在风雪里即将被冻死的旅人终于遇到了温暖的木屋，木屋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把她全身烘烤得暖洋洋的，熨平了每一处濒死的阴寒。
在这种温暖下，她身体里正在消散于虚无的东西重新凝聚，甚至比之前还要充满力量。
姜花展露出笑容，却对他说：“钟秀，回去之后我要举报你们旅行社，举报你们非法持有违禁枪械，举报你们压榨劳动力，举报你们……”
“花儿。”
钟秀温柔的嗓音于暗夜中响起，温暖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头顶，话语间满是疼惜，“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
机械子宫外的隐秘角落里。
一下又一下地敲打手腕处光脑的地方，苏叶隐藏在角落里，一直盯着守城巨人的嘴。
巨人大嘴里咧开两排钢牙，里面黑洞洞的。
已经远远不止三十分钟，易明珠还是没有从里面出来。
他握紧左手腕，三秒后溶于手腕的光脑重新亮起，一个碧蓝徽标显现在手腕处。
徽标构成的透明光屏上，仍然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苏叶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线。
都怪这个钟秀给他们安排的好任务，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现在易明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救人不成，反而又搭进去一个。
苏叶准备亲自进机械子宫里看看。
他的职责范围里不负责机械子宫的区域，现在天还没亮就贸然进去只怕会引起其他指挥官的怀疑。
可是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苏叶把光脑关闭，光脑重新溶于手腕，隐匿于无形。
刚走到守城巨人的头边，就看到有人从巨人嘴里出来，搭乘电梯缓缓落下。
苏叶连忙躲到角落里，用光合作用隐藏自己。
来人没发现异常，渐渐离开时，只见那个人身下的影子里倏忽闪出一道细微黑影。
黑影以一种难以捕捉的速度闪到守城巨人的影子里，然后慢慢凝结出人形，赫然是易明珠。
这是她的能力，“如影随形”中的“如影”。
苏叶收回光合作用，也显露出身形，向易明珠轻声示意自己的位置。
易明珠神色如常，走到苏叶身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苏叶松了一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先回神庙再说。”
易明珠仍然微笑着，点点头：“好的，去和他们会合。”
……
一阵饥饿将姜花从睡梦中唤醒。
旅行到目前为止，这是她睡得最好最满足的一次。
姜花愉悦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奇怪的建筑里。
斑驳发黄的岩石呈金字塔型往上堆叠，尖顶处似乎有几层楼这么高。
侧边几个天窗透下晨曦，满室氤氲着金黄光线，些许灰尘在金光里上下浮动、跳跃。
姜花沿着美好的光线往下看。
金字塔形大厅里，一座老旧神像伫立在高台上。
神像左手似乎是放置在胸前心口处的姿势，但是前臂已经断裂，只留存上臂和狰狞断口。
右手下垂摊开掌心，像在给予世人礼物，又像是要带领世人走向解脱。
神像面容已经模糊斑驳，但在金色晨曦映衬下隐隐显露出一种悲悯神性，孤独地站在冷清神庙里又格外寂寥。
大厅整齐排列着祷告长椅，钟秀坐在最前一排，仰头静静凝视神像。
“钟秀，我好饿。”姜花没骨气地说。
“花儿，早上好啊。”钟秀笑着跟她打招呼，叹了口气，“可惜我这里没有吃的。”
连吃的都没有！
姜花又想起了加入这个旅行社后的种种经历，从被褥里腾地坐起来，满是怨气：“都这么辛苦了还不包吃包住！你们旅行社虐待员工！等我从这里回去，一定要去劳动局举报你们！”
“对不起啊花儿。我也只能在每天中午领到一包营养液，你再等几个小时我就给你。”
姜花这才注意到钟秀穿的衣服，一身老旧的橙黄服装，头带同色帽子，胸口和两臂处还贴着荧光条。
“你怎么穿得像……清洁工。”姜花又连忙补充，“当然没有说清洁工不好的意思。”
“我就是啊。”钟秀拍了拍身上老旧的衣服，“我在这里没有合法的身份信息，只能打打黑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老人家，愿意让我替他干活，报酬就是每天一包营养液。”
“那为什么我们都是意识寄宿，而你是用原身体进入这个世界？”
晨曦给钟秀的脸庞洒下金色辉光，他柔声说：“因为只有这具身体才能承载我的意识。”
“什么中二发言，不想说就不说。”姜花气鼓鼓地在旁边手提包里开始翻找起来。
还好，苏叶还尚存几分人性。
手提包的侧边袋里放了几包营养液，姜花全部掏出来，选了看起来最甜的一包拆开塞进嘴里。
人工合成的甜味在她嘴里化开，姜花满足地笑了笑，叼着袋子说：“羡慕吧？”
姜花吸干袋子里的每一滴汁，嘿嘿笑着说：“羡慕也不给你。”
钟秀笑着摇摇头，起身叠整齐长椅上姜花的被褥和薄枕，塞回手提包里。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渐渐逼近神庙。
“有人来了，别说话。”姜花立马使用光合作用，黑眼眸里的光辉开始旋转、扭曲。
神庙内骤然变得光辉氤氲，道道光线浮现眼前，她拨动和更改这些光线，来隐匿她和钟秀以及旁边的手提包。
刚刚修改完光线，来人就吱嘎一声推开了神庙大门。
一身洁白制服，胸口处佩着暗金铭牌，身形清瘦挺拔，同色帽檐遮挡住了脸。她解下帽子，露出金黄短发和一双湛蓝眼眸。
竟然是守门人04。
她环视大厅，感叹道：“还是这么冷清啊。”
守门人04没有发现他们。
她慢慢踱步到神像前。
路过姜花时，姜花屏住呼吸，仔细打量04的神情，竟然无比肃穆，甚至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
这种虔诚，姜花在苦行的僧侣身上见到过，也在清修的修女身上见到过，但从没在守门人03印象中的04身上见到过。
在守门人03的印象中，04和她关系很亲密，甚至很依赖她，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
可姜花在03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过04和她谈起神庙的事情。
04走到神像前，掏出一张手帕，开始细细擦拭神像高台上的灰尘，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这张帕子正反面都脏了之后，04把手帕收回制服口袋，又拿出一张新的。
她努力踮起脚，刚好可以够到神像垂下的右手。
04用新帕子细细擦拭：“对不起，很多年没来了。”
“昨天晚上在蜂巢里的那道白光，是您降临的吗。”她眷恋抚摸神像的手，“谢谢您，我的神。”
说完后，双手合十在胸前，低下头喃喃祷告。
这让姜花想起了在守门人03的记忆里，每次从城门守备区去向指挥官进行述职报告时，都会路过这个神庙。
她每次都会看向在窗外掠过的神庙，明明地处基地正中央，却无一例外地人迹罕至。
“为什么把它不拆了？”守门人03问，“那块地放在那儿也是浪费，可以建更实用的建筑。”
“我们实用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指挥官说，“最后留存一点无用的证明吧。”
守门人03不解：“什么证明？”
“曾经信仰的证明。”
信仰？
这个词在守门人03的认知里太陌生。
末日将至，生存取代了神，成为他们唯一的信仰。
如果守门人03有信仰，那她信仰的只会是守护12号基地的平安。
那04呢？
她的信仰是什么？
姜花很想知道04许了什么愿望，对她的神做了什么祷告，可惜离得太远没有听清。
祷告完毕后，04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往姜花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姜花眉心一跳，呼吸缓了一瞬，以为是04发现了自己。
可是光线仍然好好维持着修改后的轨迹，他们藏匿得很严实。
下一秒04的湛蓝眼眸便移开了视线，神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离了神庙，姜花才收回光合作用，光线猛然复归原位。
“你说她发现我们了吗？”姜花问
钟秀说：“不知道。”
“她在祷告什么呢？”
钟秀低声回了一句什么。
姜花没听清他说的是“谁知道”还是“神知道”，想继续问清楚，不远处又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真是没完没了了。
今天的神庙怎么这么热闹。
姜花只好又运用起光合作用，修改他们身上反射的光线。
钟秀却按住了她，说：“不用，是苏叶和易明珠。”
神庙大门再次打开，苏叶走进大厅，紧接着是一个身材高挑但五官平平的女人。
苏叶看到姜花，关心地问：“姜花，昨天蜂巢好像不太平，你还好吧？”
“还好。”姜花回答，“踩死了几只蟑螂而已。”
会是他吗？
昨天安排警卫带她回守备区的是他。
给她安排全是伪人的蜂巢房间的也是他。
指挥官里的邪神信徒，会是苏叶吗？
苏叶身后的女人往脸上一扯，撕下一个胶皮面具，露出明艳大气的五官。她气质飞扬地笑道：“姜花你好，我是平安旅行社的旅客易明珠。”
姜花用光合作用扫视一遍易明珠，是正常的亮橙色辉光，明亮耀眼。她回道：“你好，明珠。”
钟秀问：“明珠，找到乌港了吗？”
易明珠敛起笑容，低头沉声说：“还没有，机械子宫范围太广，搜查的难度很大。”
“不怪你。”钟秀又问，“那机械子宫里有什么异常吗？”
易明珠抬起头看向他们，脸色平静地说道：“机械子宫里，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