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避开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菜叶和臭鸡蛋,疾步往工厂大门里走。
守卫们拎着铁棍,张开双臂,努力拦着涌上来的人群,但还是免不了被投掷物从空中突破防线,跟向朱诺的背影。
她的身影在车间门口一闪而过,奥尔扬看见了,匆忙撂下正在指导的工人,跟了上来。
敲开二楼办公室的门,朱诺正站在屋子中间,用团成一团的废纸擦着身上的污渍。
奥尔扬咬了咬嘴唇,走上前去,帮她摘下后脑勺上的一条烂菜叶。
朱诺叹了口气,把纸团一丢:“就这样吧,反正今天也不见客,我在这看完厂房和仓库的报告就回去换衣服。”
“但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呀。”奥尔扬看了眼工厂大门口逐渐散去的闹事者,“他们每天都来,还缠着我们工人说这说那,昨天领班也被他们骂了一顿。”
“都说什么了?”朱诺转过身来。
“呀!”
奥尔扬盯着她的额头,一条血线正从发际渗出,缓缓向脸颊蔓延。
朱诺顺着她的视线,后知后觉地擦了擦脸。
看着手上的血,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冷意:“那些人闹得越来越过分了,今天直接丢的是石头……这太过分了,我会去报告治安官。”
她对奥尔扬吩咐:“你去叫门房上来。”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叫——
“朱诺小姐!”
门房大步跨进屋子,身旁还跟着一个精壮的守卫。守卫手中牢牢钳住一个瘦小的男人,反剪的手腕被死死扣在背后,这迫使他弓着腰,狼狈地挣扎。
“朱诺小姐,这个人刚才冲您丢石子,周围的人都看见了。”
男人抬起头,脸色涨红,目光怨毒地盯着朱诺,胸膛剧烈起伏。
朱诺还没开口,奥尔扬已经惊讶地认出了这个人:“帕尔!”
见朱诺扬起眉,她立刻解释道:“这是阿斯塔的丈夫!”
“哦哦。”朱诺扫了他一眼,“我记得,他喜欢吃咸的。”
奥尔扬一愣,总算是没有笑出声。
她踮起脚,凑到朱诺耳边,小声说:“他还喜欢喝酒、玩牌、打老婆。”
朱诺本以为她要替熟人求情,听了这话,眉毛一竖:“那么正好,麻烦二位把他送到治安官那里去吧——他带头闹事,给林雪平税收大户的日常经营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我没有带头!”
帕尔脸憋得通红,刚抬起头又被守卫按下去,闷闷地说:“我只是问了问周围村子里的工人家属,发现大家拿到的钱都变少了!我们是一起、一起来的!”
“哦?还真是你鼓噪的。”朱诺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便炸出大鱼,不禁有些纳罕,“你不用上班……种地的吗?还去村里走访调查?”
“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比村口的公鸡都闲。”奥尔扬清脆地说。
“你……奥尔扬,我惹过你吗?”男人恨恨地说,“你给我等着!”
奥尔扬浑身一颤,躲到朱诺背后。
朱诺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先去治安官办公室等着吧。”
“等等、等等!”男人大叫,“我可以合作的——明天我们一个都不会来,只要你给我二十达勒!”
朱诺冷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被你勒索?”
在奥尔扬的注视下,帕尔被守卫压着下了楼梯。
经过车间门口时,他突然扯开嗓子大喊:“阿斯塔!阿斯塔!!”
他的声音盖过了机器的嗡嗡声,靠近车间大门的工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这个角落的沉默渐渐引起了连锁反应,所有工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朱诺刚刚坐下,正要梳理其他纺织厂送来的皇家特许权转让合同,就听见楼下停工了,不禁扶住了额头。
她推开窗,看见阿斯塔正从工位上站起来,迈着犹豫的步伐走向门口。
“放开我!这是我老婆!”帕尔奋力挣开束缚,大步冲向阿斯塔。
这是家事,守卫和门房自觉没有理由干涉,在奥尔扬焦急的催促声中仍一动不动。
只见帕尔来到阿斯塔面前,抡圆了胳膊,就甩了她一巴掌。阿斯塔被甩倒在地,险些撞上一旁的机器。
周围的女工被这一变故惊呆了,奥尔扬立刻冲上前,试图拉住他:“你干什么!”
帕尔抓着阿斯塔的前襟,把她从地上提起来。
“阿斯塔!你这没用的贱人!”帕尔揪着妻子的衣领,唾沫星子喷在她惨白的脸上,“二十个便士!你一天就挣二十个便士!害老子在酒馆连杯麦酒都请不起!”
他扬手又要打,却被阿斯塔突然爆发的尖叫吓了一跳。
“是你偷了我的工钱!”阿斯塔指着他的鼻子,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两行泪顺着憋红的脸流了下来,“上个月我挣了三十个欧尔!全被你拿去赌牌了!连姨妈的药钱都——”
帕尔怒喝:“闭嘴!谁准你偷偷存钱的?老子养你三年,拿点钱怎么了?!”
他随手抄起一个凳子就要朝阿斯塔砸,却被斜刺里冲来的奥尔扬撞了个踉跄。
“养个屁!你什么时候往家里拿过一个便士!”
奥尔扬厉喝,抄起绕线筒就往帕尔头上抡,却被几个工友死死拉住。
“放开我!这种畜生就该打死!”
车间彻底乱了。女工们纷纷离开座位后退到墙角,几个胆大的把阿斯塔拉走,抓起纺锤挡在她身前。
帕尔趁机踹翻离他最近的一台纺纱机,线轴哗啦啦滚了满地。
一地狼藉之中,他扬声大叫:“来啊!把老子抓去治安所啊!等老子出来就把这贱货——”
“你闭嘴吧。”朱诺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几个守卫终于冲了进来,把帕尔按倒在地。
看着倒下的机器和窃窃私语的工人们,朱诺不禁皱眉。纺纱机上拖出长长的麻线,缠绕一地,难解难分。
她知道,变动一定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
在她所知的历史上,纺织厂引入机器时,掀起的是卢德运动——工人们被机器取代,导致失业和生活困难,于是群起破坏机器,最终被严格镇压。
在她的管理下,戴安娜纺织厂目前没有出现失业,她在努力把所有人都留在这条快船上;至于技术分享对其他地区的厂子造成的影响,那暂时不是她需要头痛的点。
她也知道,钱是重要的。
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金钱是维持生活和改善条件的必需品。她不会因为本就出身高贵的戴安娜、物欲不高的奥尔扬对金钱不敏感,就对其他人有此期待。
所以,她向来欣然接受工人们的意见,积极改善她们反应的问题。
但是,如果其他人的“反感”变成了对秩序的威胁,甚至将暴力——还是家庭暴力公然舞到她面前,她绝不能容忍。
帕尔被释放的消息在下午传来。
朱诺气得摔了笔。然而羽毛笔落地得很慢,甚至没摔出什么声响。
厂房那边送来的库存报告在她手中被攥出裂痕,但她无暇顾及。
“阿斯塔没死没残,这完全是一起家庭纠纷。而根据议会法案,治安法庭无权干涉家庭事务。”前来通知的治安官摘下三角帽,彬彬有礼地说,“除非妻子重伤或死亡,否则丈夫的管教权受主教辖区保护。”
朱诺的指甲几乎掐进橡木桌:“但他当着整个工厂的人施暴!”
“这不能改变事件的性质。”
朱诺现在知道为什么帕尔会想“谈判”了——二十达勒甩掉黏在身上的一条蛆,也许有钱人会愿意。
她闭了闭眼:“那教区是什么说法?”
“‘妻子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治安官面无表情,背得滚瓜烂熟,“牧师们可等着呢,上周还有个女人因为逃家被剃光头游街……”
就是说家暴是没有下文了。
朱诺压着火气说:“那么偷窃妻子财产呢?”
治安官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来自亚马逊丛林的野人:“朱诺小姐,您还没有结过婚吧?”
朱诺挑起眉毛。
治安官叹了口气,解释道:“已婚女性拥有独立财产是违法的。”
朱诺恍然大悟。的确听说过女工们通过寡妇行会私下建立小金库,但她从未深思其中的原因——女性工资法律上归属丈夫。
仿佛给她带来的打击还不够似的,治安官说道:“阿斯塔自己也签了谅解书。"
没等她发问,他便压低声音:“您知道为什么——如果她送丈夫进监狱,帕尔家人会把她绑回村子,判她‘悖逆罪’。”
朱诺听了,只觉得齿冷。
1680年,基层自治的乡村,村民们对一个婚配了的女人做点什么、处些什么私刑,谁会关心?
她长叹一声,仿佛看到了这个战后欣欣向荣的王国的真面目:春雷滚滚、百废俱兴,安居乐业的表象下、王国崭新的筋骨中,每一寸都沁着女工指缝的血锈。
她们在战争中用针线缝补伤兵的肠子,在饥荒时用裙摆兜住饿殍的身躯。如今在和平年代,她们回到纺织厂、腌鱼作坊、砖窑、产房、厨房,像春草一样默默无闻。
她们赚得的金钱属于丈夫,被打断的肋骨依然属于丈夫。
朱诺一拳捶在橡木桌上,掌骨隐隐作痛。悲哀淹没了怒火,她只觉得沮丧。
“他用石头攻击了我,毁了我的纺纱机!”朱诺站起身,指了指自己头上包扎过的伤口,又指了指窗下的车间,“攻击特许状的持有者、破坏特许权下的设备该当何罪?!”
“那倒是够判他三个月苦役——也许,也许。”治安官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戴回帽子,“因为您可能得先证明他是故意破坏,而不是……夫妻争执时不慎碰倒机器。”
朱诺气极反笑:“这不能改变结果的性质。”
“您言之有理。”治安官唯唯诺诺地点头,“我会将您这个诉求反馈给长官,他们会提起公诉。”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朱诺知道她和机器在当局眼中比阿斯塔的人身安全重要——毕竟前者更可能让他们收不上税。
她颓丧地倒在椅子上。
唯一让她感到些许希望的是,治安官来把帕尔押走的时候,阿斯塔冷眼看着,并没有求情。
这也许会换来帕尔回家之后的一顿毒打,但让朱诺隐隐觉得,事情还有转机。